日落西山,暮色降临,云霞明灭,凉风入夜。 华俸恋恋不舍地挪开投向水底的视线,遗憾地咂咂嘴,惋惜道:“若是能天天与此潭相见,想必我人生的乐趣会增添数倍。” 神梦机支着脑袋,细细端详她一番,匪夷所思道:“你也是奇人,寻常人照见的执念都无非爱恨,怎的你看见的倒是些金光发亮的物件。” 华俸听着,觉得他这是明褒暗贬,指桑骂槐,于是柳眉一拧,冷哼一声:“那些情情爱爱的,俗气得很,有什么好执着的。倒不如那金银珠宝,看着赏心悦目,摸着叮当作响,卖了价值千金,或舍或留,都不亏。这才是稳赚不赔的买卖。那些爱恨情仇之类的,结局无非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或者其中一方一败涂地,无趣得紧。” 神梦机抚掌轻拍,连连称赞:“想不到你竟有此等觉悟,实在是不落凡俗,有趣,有趣。” 华俸樱唇微抿,唇角微扬,两只梨涡浅浅地漾在脸颊,看着十分俏皮灵动。 她毫不客气地接受了神梦机似假还真的夸赞,眼珠活络一转,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其实吧,不瞒你们,我喜欢那珠光宝气的物什,是天生的。我满月抓阄时,一把抓住案几上的金元宝,握了一天都不松手呢。” “啧啧,天生的财迷啊,”神梦机捧场道,“你该不会字还没认全就会拨弄算盘珠了吧。” 华俸瞪大眼睛,惊叹道:“嚯,这你也算得出来,不愧是高手。我幼时便无师自通地学会用算盘了,那时候我还是个黄毛小孩,字都不识几个呢。” 神梦机闻言,尴尬一笑,小声嘟囔:“这不是我算的,是我乱猜的,随口一说恰巧说中罢了。” 华俸一时无言,总觉得自己又被神梦机明里暗里地阴阳怪气了一顿。 她悻悻地瞪了他一眼,挪步来到时墨身边,好奇道:“你方才在潭水中见到了什么,说来叫我听听。” 时墨始料未及,登时一愣,头脑快速运转片刻,言辞含糊道:“见着一个往日求而不得的姑娘罢了。” “呦,你还有这等桃花轶事呢,”华俸十分惊奇,仿佛听见天方夜谭般,“怎么求而不得,你说说,我们给你出出主意。” “我先谢过你们的盛情好意,此事倒也不必你们烦心,我自有办法,”时墨望着华俸水润的黑瞳,轻轻回答。 而后,他想起华俸在水中看到的金山银山,倍感好笑,反过来揶揄道:“你平日里不像个好财之人,怎么心心念念地竟是那些冰凉华丽之物。饕餮珍馐不值得惦念么?” 华俸嘁了一声,抗议道:“你和神梦机,一个明目张胆地挖苦我,一个拐弯抹角地笑话我,真是半点风度也没有。喜欢闪闪发光的华丽物品有何不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又不是偷抢打劫,不过在心里悄悄喜欢而已。” 时墨见状,无奈地摇摇头,温声安抚道:“是我言语不讲究,在此给你赔罪道歉。我没有半分嘲笑挖苦之意,不过好奇罢了。喜欢璀璨华美的物件乃人之常情,是我狭隘了。” 华俸将信将疑地睨着他,狐疑道:“你真是这么觉着的?” 时墨乌眸满含诚恳纯良,真挚道:“真的,比我的良心都真。” “啧,”华俸觑了他一眼,语含嫌弃道,“天知道你的良心有几分,是黑的还是白的。拿这种人鬼莫辨的事物发誓,直叫人心中起疑。” 时墨倒是不在乎,闲闲地拾起一只石子,手臂轻摆,往云梦潭中打了个水漂,悠然道:“我的良心,日月可鉴,纯白的,白得锃光瓦亮,不比你在水底瞧见的夜明珠逊色。” 华俸被他逗得噗嗤一笑,忍俊不禁地拍拍他的肩膀,也俯身捡起一颗石子,向水里打了个水漂。 镜面般的潭水倒映着玉璧似的月亮,石子投落,搅动一潭静水,一时间水波荡漾,银光粼粼。 华俸望着那盈满月光的水面,稍许沉吟,低声喃喃道:“时墨,你知道我为何叫华俸么?” 时墨一怔,侧头看向她,只见她的面容在冷寂的月色下浮现一丝惆怅,几分无奈。 华俸眨眨眼,视线向夜幕里的明月望去,感慨地叹息:“华家到我这一代,子孙凋敝,后继无人,只能倚靠我来强撑大梁。我出生后,族人对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够带领华家在都城世族里站稳脚跟。因此便为我取名‘华俸’,意思是,丰厚的俸禄。” “你看,多么朴实无华的寓意。这短短两个字,便将我的一生都框住了。” 时墨心中五味杂陈,几欲开口出言安慰,但华俸的目光淡然释怀,他口中的话语便悉数失了声音。 华俸并不在乎时墨安慰与否,她只定定地瞧着那一弯皎洁的月亮,继续道:“没有人问过我是否喜欢这个名字,没有人在意我是否想要接管华家。我生来便担着华家的累累家业,但无人关心我是否心力交竭,疲惫倦烦。” “时墨,你也出身世族,是名门次子。你可曾有过这种身不由己的感觉?” 时墨听着她语气冷静地描述心中所想,只觉得胸口发闷,心间针扎般刺痛。 前世里,他曾见识过她的不易,她的艰难,但他没料到,她从出生之日起,就踏上家族安排的道路,一生不得转圜。 与她相比,他虽为名门之后,却从不曾肩负家族的期待与重任,只晓得逍遥天地间,无外乎江湖游侠,混沌度日。 他要如何与她共鸣,他要如何与她相配。 时墨从未有过如此自惭形秽的时刻,华俸的话仿佛几道冰冷的耳光,猝不及防地扇打在他的脸上,直叫他讷讷地立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 华俸未料到时墨一言不发,她疑惑地看向他。 见他垂头丧气的模样,她心中诧异,以为自己在话语间不经意地戳到他心里的疮疤,于是小心试探道: “咳,你别多想,我只是瞧着这里月色朦胧,静影沉璧,十分适合借景抒情,便一时兴起同你闲聊几句。如今我早已逃离都城,还撂挑子躲开了华家诸事,自然是无事一身轻,心情好不畅快。再想到你游山玩水,一直过着这种神仙般自在的日子,很是羡慕,甚至略带些许嫉妒。” 时墨闻言,略有怔愣,倏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她。 华俸含笑着与他对视,俏皮地眨眨眼,粲然一笑:“人嘛,被不情不愿推着走,是一辈子;自由自在舒坦着过,也是一辈子。有舒心的日子能选,为何要硬闯那刀山火海。现下的日子是我再满意不过的,与其在都城里做个世族的傀儡皮影,不如随心所愿地做我自己。” 时墨一脸空白地盯着她,轻声问:“真的吗?” 华俸狡黠地勾起嘴角,一字一句认真道:“真的,比你的良心还真,比天上那轮弯月还真。” 紧接着,她凑近时墨,戏谑道:“既然我讲过我名字的来历,有来有回,你也说说你名字的来历呗,比如你的父母对你有什么期望,希望你成为什么样的人,诸如此类。” 时墨啊了一声,绞尽脑汁思索一番,颇为为难道:“这个,我从没听我父母提起过。不过按照时府同辈们来看,父母大概是希望我能成为一个书生吧。” “哦?”华俸被勾起一丝好奇,追问道,“何以这样认为?” 时墨眼帘低垂,月光洒落,浓密的眼睫投下浅浅的阴影。 “大抵是,我们的名字皆与文房四宝有关吧。” 华俸一听,细细回想一番,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你的胞兄名唤时宣,你唤作时墨。笔墨纸砚,宣纸,黑墨,是这个意思吧。” 时墨薄唇轻扬,缓声道:“正是,叔父家的堂兄弟,一个唤作时砚,一个名为时毫,恰好凑齐笔墨纸砚四个字。” 华俸朗声大笑,抚掌称叹:“看来时府对你们同辈的几位兄弟寄予厚望,希望你们能钻研课业,考取功名,入朝做官呢。” 时墨颔首,揶揄道:“可惜我是个顽石,不愿入仕,只能在江湖做一个风餐露宿骗吃骗喝的小白脸了。” 华俸眯起眼眸,挑衅地打量他几眼,反驳道:“言重了,你算不上小白脸,最多算个随行向导吧。” 时墨:“……” 被无视许久的神梦机突然从时墨的另一侧冒出,歪着脑袋凑热闹:“你们方才在讲什么,瞧着你们谈论得热火朝天,让我也掺一脚呗。” 华俸欣然准许,扬声问道:“行啊,你来讲讲,你的名字是怎么来的,有什么寓意。” 神梦机大吃一惊,高呼道:“不是吧,你们方才聊了那么久,就只是聊名字啊。” “快说快说,”华俸不耐烦地催促道,“你既然非要掺一脚,那就赶紧说,别在这里打马虎眼。” 神梦机见自己是逃不过这一遭,只能悻悻地认栽,略微思索,而后开口:“我的名字么,是我师父起的,没什么寓意,就是他脑袋一拍,随口一提,我便叫这个名字了。” 华俸不相信会有如此随意的起名经过,不由得质疑道:“你该不是诓我们吧。” 神梦机无奈道:“这有什么值得诓骗的,名字而已,如若真有什么奇特的寓意,我还求之不得呢。” 时墨倒不关注神梦机的名字由来,而是问起另一个方面:“你刚才说,是你师父为你起的名字?我与你相识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知道你有一位师父。他是何人,不在云孟邑吗?” 神梦机一反常态地陷入沉默,半晌后敷衍道:“我师父是救我一命的恩人,应该算是我的恩师了。他早就离开云孟邑了,我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 “原来如此,”时墨了然道,“可能是去外面游历吧,毕竟云孟邑是世外之地,待久了难免会了无生趣。” 神梦机勉强地笑了下,干巴巴地应和:“是啊,哈哈,外面的尘世纸醉金迷,可能他待久了就不想回到云孟邑了。” 三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夜色幽幽,林间不时传来兽类的嚎啸。 华俸听着那野兽的嚎叫,心里发瘆,压低声音耳语道:“我们打道回府吧。” 时墨与神梦机也有此意,一行人乘着月光悄然下山,回到热闹的城邑里。 神梦机与时墨华俸道别后,怀揣着心事回到草庐,翻出那只小罗盘。 他在心底默念一个名字,抬手拨动罗盘中心的短针。 只见短针极速旋转,在盘面留下几道残影。 眨眼的功夫,指针倏地停止,直直指向一个歪歪扭扭形状莫辨的漆黑符号。 啪! 罗盘从他的手中滑落,在地上滚了几圈,沾了些许泥土。 院中的家禽们被突如其来的响动惊醒,咯咯叫了几声。 神梦机恍然不觉。 他呆滞地盯着半空,脑海里闪现那个不详的黑色符号。 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父怎么会遇到杀身之祸。 应是自己学艺不精,占错了卦象才对。 他恍然大悟,自认为找到了合理的解释。 “对对,一定是我资质平庸,不配推演师父的命数。” 他抖着手,弯腰拾起墙角的罗盘,喃喃重复道。 唯有如此,他才能说服他自己,师父是平安无虞的。 * 清晨,天光破晓,万物苏醒,城邑又是一片烟火喧闹。 华俸与时墨收拾好行囊,离开客栈,来到草庐与神梦机道别。 谁知在草庐附近正撞见推门而出的神梦机。 神梦机手中捏着一张巴掌大的纸条,面容苍白,神色惊慌。 见到时墨与华俸,他眼眸一亮,仿佛见到救兵一样,着急忙慌地走上前,开门见山道:“我必须去渝都一趟。” 时墨与华俸皆是一愣,还未等他们细问,神梦机便焦急地摆手,急促道:“此事事关我师父的性命,我不便透露来龙去脉,只能告知你们一二。我一早收到一只渝都的信鸽,信中挑明师父在他们手里,以师父的性命要挟我去往渝都。” 时墨闻言,眼神一凛,沉声问道:“你可知你师父落在谁人手中?” 神梦机额头青筋直跳,黑眸流露出一丝狠厉,忿恨道:“在一位皇子手里。” “什么?”华俸稍加思索,惊惧道,“皇子以你师父的性命威胁你去渝都,难不成是逼你入世?” “差不多,”神梦机眸色深深,晦暗不明,“云孟邑中人从不入世,举世皆知。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总有不安分的东西想尽法子威逼利诱……只不过,这一回他们竟敢打师父和我的主意。” 时墨见状,顾虑道:“渝都是鱼龙混杂之地,你打算怎么做?” 神梦机瞥了一眼手中的信纸,眉宇间泛起一丝忧虑,长叹一气,哑声道:“我决意去渝都,先确保师父的平安,之后再见机行事,见招拆招吧。” 华俸一听,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焦心道:“可是都城的朝局瞬息万变,你师父在皇子手里,若你去了都城,岂不是要掺进那一池浑水中去,任由他们瓮中捉鳖了!” “呦呵,骂谁呢,你才是鳖,”在火烧眉毛的时分,神梦机仍有闲心打趣华俸。 “你!”华俸恨铁不成钢地盯着神梦机,咬牙切齿道,“先不同你一般见识。不过我倒要提醒你,都城实则虎狼环伺的是非之地,若是与皇家有所牵扯便更是魑魅横行。你与你师父不抽筋拔骨一遭,是万万逃不出那一潭泥淖的。” 神梦机看向时墨与华俸,诚恳道:“多谢你们的提点,我去意已决。师父于我有救命之恩,养育之情,我无以为报,如今只能拼尽身家性命换取他的平安。” 时墨见他已下定决心,便不再劝阻,只问道:“时府在都城也能排上一点名号,需要我帮到什么,尽管开口。” 神梦机却淡淡一笑,摇头道:“此事已然牵扯进前朝与皇子的割据之中。高门望族如若横插一脚,必定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时府在渝都本就已前有狼后有虎,我怎能让你的族人被我连累。” 时墨俊眉微皱,想多言几句。 神梦机却抬起双臂,姿态端正地行礼作揖,朗声道:“山高水长,神梦机就此别过二位。山水有相逢,望君多珍重。” 语毕,神梦机豁然一笑,眸色灿烂,宛若吸收烈日的光彩。 他拜别时墨与华俸,一路疾跑至云孟邑的港口。 照云江水天一色,清风徐徐。 李老头十年如一日地在江边支着摊子卖香囊。 瞧着神梦机气喘吁吁地跑来江边,李老头稀奇道:“小子,你怎么来这里了。难道你师父种的挽梦香草净数被你薅光,你又来找我讨草苗了不成?” 神梦机擦了擦额间的汗珠,哈哈大笑:“李老头,这次我不是同你讨东西来的。” 李老头胡子一吹,纳闷道:“欸,那是作甚?” 神梦机脸上浮现复杂的神色,有忐忑,有忧虑,有期待。 他走向港口的一叶扁舟,小心翼翼地站于其上,在李老头惊诧的目光中,高举手臂挥手道别。 “你这小子,好端端的,坐什么船啊!” 李老头赶忙从竹椅上跳起,身手矫健地跑到港口,冲着随水远去的小舟喊道。 “我要去见师父了!李老头!”少年清亮的声音悠悠飘荡在水波不兴的江面,“我去渝都,便能见到师父了!” 李老头急得跳脚,毛发稀疏的脑门飙出几滴汗,扯着嗓子大喊:“你这个不省心的小兔崽子,先前把你师父气走了,现在又巴巴地去找他!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呐!” 爽朗的笑声自远方的小舟响起,横越万顷碧波,渺渺传到李老头耳边。 “我再也不会气师父了,这次我一定把他接回来,到时候你可要准备烧鹅招待我们噢!” 李老头无可奈何地晃晃脑袋,望着烟波浩渺的粼粼江水,乐呵呵地憨笑几声。 他迈着步子缓慢离开港口,自言自语地打趣道:“你们要想回来,还得看照云江的云雾——允不允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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