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朝议从天未亮议到日暮西山。 诚阳侯府外仆役们点起两盏檐角的风灯,才见自家三位主子的马车缓慢地从长街一路行来。抬脚凳的抬凳,搀扶地搀扶,还有小厮跑着往后院报信的,又是一番忙碌。 安虎父子却一脸疲惫凝重,一语不发地往前院书房行去。 眼瞅着到宫门落钥的时间还没见着几位主君回府,二房和大房都有些坐不住,着急忙慌地差人去宫门外候着,一有消息就立刻回禀。 安秋鹜知道的时候正和安煜安允在安婉的院子里。 好不容易逮着二伯没在家的空当,两位兄长说什么都要去看望这位和离归家的堂妹,便央着安秋鹜一起到二房看望安婉。 兄妹几人初听也甚是担心,侯府与宫里的关系虽亲厚但朝政上的分歧素来关系着一个家族的身家性命。 安煜与安允两兄弟对自家几位长辈的政见还是知道一二,出了二房便带着各自的小厮在前院影壁处等着,安秋鹜本想回万芳堂陪着谢漪澜,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跟着两位兄长等着祖父和父亲下朝归家。 她还不想去触霉头,宽慰的话说得再多母亲未必会领情。 自她与穆晋安定了这门亲事后,谢漪澜再没见过她! 转过前门便见高大的影壁处矗立着三个小黑影,安虎上了年岁身子虽硬朗视物却跟不上年轻人,他眯着眼瞅半天,直到三个小黑影走近才看清是自家的三个崽。 少年人脸上的担心溢于言表。 安虎觉得很是欣慰,眼眶一热拍着两个孙子的肩膀道:“好小子,更深露重带着妹妹也不知穿厚点”说着便把仆人递给他们父子三人的大氅悉数搭在了安秋鹜兄妹身上。 安启辙... 安启平... 他俩的手还伸着呢! 果然是有了孙子忘了儿。 安秋鹜兄妹三人见自家三位长辈全须全尾地归家,心里的担心散了大半正要告退,却被安虎拦了下来“站也站半天了,走,去祖父书房歇歇喝杯热茶暖暖身。” 安煜有些迟疑,“今日朝议,祖父与父亲还有二伯想是还要商讨,我们兄妹三人也可旁听?” 西北之事刻不容缓,还不知今日朝中是个什么光景。 安煜已成家开院,在朝中领了差事,寻常前院有什么要事商议的便会叫上他。他回头看一眼安允和安秋鹜,二弟年纪尚小明年才春闱,小妹是个刚定完亲事的女子,这些朝政上的事他们也听吗? 安虎回头望了安启辙兄弟一眼,随后伸出一直背在身后的左手。 安虎的手苍劲有力,皮肉包裹着经脉在昏黄的烛火下显出几分老态。他年轻时在军营待过,手背上保留着许多粗粝的伤痕。 只是这些伤痕在手中那道明黄的映照下多少展露出天皇贵胄的威严。 三兄妹一惊,忙要下跪高呼万岁。 “起来吧。圣旨是下给我的又不是给你们的,跪什么跪!” 他语气悠长像是在回忆,“煜儿,祖父知道你顾虑什么。如今敌寇破我边关,西北局势不明,山河有恙匹夫有责,你们身为我诚阳侯府的儿女自是要担起诚阳侯府的荣辱。这份荣辱与年岁抑或是男子女子无关,只要你们身上流淌着我安氏一族的血便永远不要忘记身上肩负起的责任!” “我们是永宁朝人,整个永宁朝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便都值得我们守护!” 他慷慨激昂,说到激动处振臂高呼,那道明黄的圣旨仿佛都成了陪衬。 安秋鹜仿佛第一次认识祖父。 虽知晓这位老人年轻时也是提到跨马的少年英雄,只是临老成了困于玄元观的道士,安秋鹜有时都快恍惚,以为这位有侯爵在身的老人当真只是一心远离尘世的修道之人。 却从没有探究他尚且明亮的双眼下遮盖住的是从未磨灭的家国志气。 前院的仆从又紧赶慢赶地忙到半夜。 自家几位主君从宫里回来后就带着几位小主子去了书房,这门一关待到再打开时已经月上中天,辰时末的梆子都敲过了。 就连晚饭都是厨房做好了端到书房用的。 安秋鹜拿手背掩了掩唇,实在是太困了。 哈欠极有感染力,一旁的安煜和安允接连跟着抬手掩唇。 男子没女子那么秀气,动作也更明显。 安虎父子忍了半天掀了掀唇还是忍下了打哈欠的动作,让兄妹三人快回去休息。 一出书房门安煜兄弟俩就微眯着眼笑赞安秋鹜这哈欠打的真及时,言罢一一作别往自己院里去了。 皎月掌灯伸着脖子在路口张望,瞧着安秋鹜的身影忙迎上前,她臂弯上搭着一件披风,本是害怕安秋鹜穿着单薄,一看自家姑娘身上披了件男子的深色大氅便知自己多虑了。 今日去看望安婉时安秋鹜只带着琥珀,皎月左等右等没等着人便要去二房院里寻人,直到前院小厮到秋霜阁说明了去处,她才把心放回肚子里。 姑娘冲她淡淡一笑,接过她手里的灯盏言明想自己一个人走走,让她和琥珀远远跟着不用近前。 她懵懂地把灯仗交到安秋鹜手中,看着自家姑娘提灯幽幽地往秋霜阁去。 到秋霜阁的这段路铺了许多碎石子,路的两边种着许多紫藤花树,若是春日紫藤花开满蜿蜒缠绕的树干,风一吹紫色的花串簌簌摇摆,极为好看。 这个时节,除了硌脚的石子路还是硌脚的石子路。 安秋鹜单薄的身影慢慢与夜色融合,若不是微弱的橘黄色烛火就要让人瞧不清那还有个人。 皎月拉着琥珀不紧不慢地缀在身后,她用胳膊撞了两下琥珀,“感觉姑娘不大欢喜。” 琥珀点点头,从书房出来就这样。 皎月又撞了撞她,“是谁欺负姑娘了?我去给姑娘出气!” 琥珀摇了摇头,侯府有谁会欺负姑娘。 皎月继续撞她,“一定是侯爷。”说罢转身就往前院走。 琥珀一呆,忙拉住这个胆大莽撞的人,“亏你想的出,侯爷疼咱们家姑娘还来不及。” 皎月一想也是,掰着手指数起来,“不是侯爷,那就是世子爷、二爷、大公子...” 琥珀哭笑不得,忙打断她,“皎月!快停止你的胡思乱想!” 前头安秋鹜的身影愈发看不清,她拽着皎月就往前赶,“主子的事哪是咱们置讳的,姑娘不开心怕是和今日主君们上朝议事有关,你呀你呀,想得太肤浅了!” 皎月后知后觉。 琥珀突然转过头好奇地盯着她一阵打量,嘀咕道:“我怎么发现你最近话多起来了,也爱笑了。”她还特意点了点皎月的额头,“这儿想法也多起来了,你们不爱说话的人都这样吗?” 皎月一窘,她可不能告诉琥珀,这些都是因为姑娘要带她出趟远门。 就她们主仆两个人,她得学会和姑娘闲话,不然这一路姑娘得多无趣! 身后两个婢子絮絮叨叨,偶尔听清楚她们说的一两句,安秋鹜嘴角就不自觉地往上翘。 她没有不欢喜,只是心头装了事想一个人静静。 朝堂上的确发生了许多事。 内阁那几位当真提议与鞑靼和谈,理由也很充分,国库空虚。 祖父说起时吹胡子瞪眼就差当面啐蒲明一口。 永宁朝到靖康帝这已经积重难返,积弊繁多,只是用国库空虚这样的借口未免有些不上算。 就是安秋鹜一个闺阁女子都能想明白的事。 钱在权力面前有时候反而不是一件难事。 水至清则无鱼,更何况皇帝一手把权力放给了内阁。朝中一层层查下去有多少蛀虫,怕是一棒打下去能打倒一片。江南江浙两淮富庶之地,朝中有多少官吏不是置办房产就是养着几个名伶美妾,更有甚者养着几房扬州瘦马。 她做屏凡时混迹市井,出入各府后院多少都听过也见过。 果然,怀王防着内阁这一手,当堂就要拿出许多贪官污吏的账册来。十年不上朝的朝堂俨然就要变成公开处刑的‘刑场’。 人人自危,西北战事反倒不是头等要紧的事,如何撇清自己身上这些腌臜事才成了诸位官员的心头大事。 安秋鹜初听时觉得荒谬可笑,现在想来只为西北死在敌人屠刀下的百姓感到不值! 她为了魏家才成了屏凡,行医这几年也不乏救过些京中高官的女眷。绫罗绸缎织就的富贵窝不知坑害了多少百姓的血汗。 她垂眼看向握着灯仗的双手,头一次有些厌弃,厌弃这双手救了些不值当救的人。 所以父亲入太医院被人戳着脊梁骨骂‘数典忘祖’‘附庸权势’也是因为这吗? 安秋鹜头一次对这些言论起了疑惑。 她自嘲自己真是疯了!也像皎月一样胡思乱想起来。 祖父说怀王的目的当然不在此,不过是手里捏住筹码好与内阁有商量的余地。 果然,有官员正义凛然地出声山河寸土不让,要让这些敢染指永宁疆土的敌寇尝尝血的味道,要把他们打回老家去。 父亲说这就叫大势,大势所趋的大势。 一个官员站出来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直到六部和内阁有大半人支持起兵戈,蒲明几人只能灰头土脸的同意。 靖康帝虽然喜好修道,好歹拎得清江山固在他的大崇殿才能固在,他的皇权威仪才能固在。 于是下了旨意,命昭毅将军穆晋安速速领西北军入秋山道破敌,再命诚阳侯安虎世子爷安启辙为督军率京师三营押送粮草辎重。 而主帅则是司礼监太监洪堡。 安秋鹜以为自己听错了。 但祖父与父亲神色凝重,她便知晓此事怕是没有转圜的余地。 二伯说,内阁与司礼监关系匪浅。 皇帝这是既放心诚阳侯府又防着诚阳侯府。 祖父没说话,但是安秋鹜明白。 她怎么会不明白呢! 从看见祖父见了偷偷回京的赫廷,与怀王即将结为姻亲的太师府不断撮合侯府与将军府的婚事,再到发现赫廷就是昭毅将军穆晋安。 那一刻,她便知晓,她将是这场权位交易之中最重要的一环也是最关键的一环。 所以,外面传她的闲言碎语时她非但不担心,还让皎月找了说书先生推波助澜。 她庆幸也惆怅。 不管魏家背后到底有何隐情,说破天也是宫里那位下的旨意。要想正名就要像怀王今日在朝堂上拿捏那些官员一样,手中有了筹码才会有转机。 而她只有闯入这场交易的漩涡中,才有一搏的机会! 她在赌,赌祖父的眼光,赌怀王的手段,更在赌穆晋安的决心。 她与他殊途同归! 前院灯火比平日里都亮,军情紧急,三日后安虎父子就要出发前往西北。 仆从们连日连夜赶制衣物,准备自家主子出门所用器物。 安秋鹜把手中的灯盏往秋霜阁灯台上一挂,回房中收拾自己的东西去了。 西北之行,得再提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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