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房里,可还有什么缺的?”池立诚环顾了一圈,“这儿置一架博古架如何?” 衔池闻言心念一动——趁着此时池立诚对她有求必应,不如再要个人来。 她慢慢摇了摇头,“明月姐姐平日照顾我便够辛苦了,再添置物件儿,可要累着她。” 池立诚闻言皱了皱眉,“明月不过是个丫鬟,既指给了你,便随你怎么差遣。”他话音刚落便记起来,明月是瑞泽特意指给衔池的,衔池性子软弱,平日里不敢用明月,也是寻常。 衔池情况特殊,身边留的人是越少越好,没成想倒给这丫鬟养上了刁奴习气。 池立诚叹了口气,他知道明月是放在衔池身边,好及时监察着她一举一动的,不过......瑞泽身边的人,一个个都人精似的,以衔池的脾性,怕是管教不住,平白要受下人磋磨。 池立诚拍了拍她的肩膀,“当初只给了你明月,是怕人多你会不自在,如今看来,这院子杂事也不少,明日你便再挑个合眼缘的丫鬟进来伺候。” 衔池眼眸一亮露出几分欣喜,像是得了父亲重视的孩童:“谢谢爹爹。” 池立诚果然受用得很,摆了摆手,这才从院子走了出去。 衔池笑着送他走,在他身影消失后,脸色却倏地冷下来,扑打了几下肩膀,才想起他方才还抱了自己一下,闭了闭眼长出了一口气,起身去换了一套衣裳。 这些表演出来的情绪,上不得台面却能拿捏住人心的伎俩,无一不是那时候他们逼她学的。 她知道自己学得很好。 窗没来得及关,有雀鸟啾鸣了一声落下来,从窗棂的缝隙里歪头往里看。天色渐暗,厚重暮色被窗棂切割,明暗光影洇在青灰地砖,斑驳不均。 麻雀跳了两下,振翅飞走。 衔池拈了一块蜜饯放进嘴里。 是杏子脯,外面裹了一层糖霜,含上一会儿等糖霜化开,里头依然是涩的。 明月是晚膳的时辰才回来的。 厨房的人将晚膳在桌上排开,衔池刚拿起筷子,便看见明月慢慢走进来,行动间极不自然,唇色苍白。 她将筷子一搁,“明月?你这是......” 明月摇了摇头,勉强小心笑了笑,连语气都规矩了不少,“奴婢伺候小姐用膳。” 她一瘸一拐着过来,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瑞泽县主这回下手不轻——许是她添给池立诚那把火,添得太旺了些。 衔池平日里没有让明月一直站在身边布菜的习惯,让她下去休息她又不肯,两人一坐一立,一个寂然夹菜,一个安静用膳,屋里一时只有碗筷的细微声响。 明月一直撑到入夜,将床铺好,才从屋里退出去。 明月受了杖责,怕是这几日伺候不周,是以第二日刘管事便领了几个丫鬟来,让衔池挑。 衔池一一看过去,却没说好与不好,只心血来潮似的,说要去厨房看一看。 池家的仆役丫鬟是惯会拜高踩低的,有了明月的前车之鉴,对衔池这个名不见经传的表姑娘都客气起来。 衔池走进厨房时,厨娘正在训斥一边儿地上蹲着擦碗的小丫鬟:“让你洗个碗,你还碎了两个,怎么,嫌昨儿吃得太饱?今天你要是敢再砸一个碗,往后三天,都别想吃饭!” 那丫鬟穿了身粗布麻衣,双手长时间浸在冷水里,被冻得通红,连碗都拿不稳。一边脸颊上还蹭着厚厚一块炉灰,挨了骂也不见恼,只手上动作更小心了些——那模样比衔池上一世看见她时还惨。 上一世,她从东宫离开回到池家后,池家的心思已经不在她身上,瑞泽县主便随便指了个在厨房打杂的粗使婢女给她。 青黛就是这么来她身边伺候的。她对自家小姐的过往一概不知,但心思单纯,认定了的人就会追随到底,来她身边后,也确实事事为她着想。 明月是县主安排的,她用不了也甩不掉。但身边总得有个能放心托付的人,不然即便进了东宫,也会失了对池家的掌控。 衔池指了指青黛,“她与我年岁相仿,看起来也本分,就她吧。” 刘管事面露难色,“这丫头办事磨蹭,也不机灵......” 在池家做了几年活,却依然只能在厨房打打杂,受了欺负也不气不恼,更叫人疑心是个呆的。 衔池眨了眨眼,“舅父昨儿个说,让我挑个合眼缘的就是,毕竟,大事总有明月姐姐拿捏着。” 刘管事默了默,倒觉得她说的也不错。表姑娘左不过就是孩子心性儿,见不得人平白受欺负,才巴巴地把人要走。何况她挑个愚笨点儿的,他也更好向县主交差。 那个厨娘察觉这边的动静,忙不迭迎过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讪讪笑道:“表姑娘怎么亲自来了?可是送去的饭食不合口?” 衔池摇摇头,看向只顾着刷洗碗筷的青黛,“来要个人。” 她低头,冲地上蹲着的小丫鬟笑了一笑,“你愿不愿意来我这里?” 青黛抬头,怔愣在原地。 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像是院墙边的娇嫩欲滴的红芍药,眉目如画,却又不见艳俗,微微上挑的一双眼宛如清澈见底的两汪寒潭,但她眼中的清冷在那一笑间,悉数融了开,勾魂夺魄。 她出了神,衔池也没出声催,只笑着看她。 青黛的脸倏而红透,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点头。 衔池将那盆碗筷推开,站起身,看向刘管事:“人我这就带走了,那这碗筷......” 刘管事心领神会,指了指地上的碗筷,又看向方才那厨娘:“孙娘,这些,洗干净吧。可别误了一会儿晚膳的时辰,若是耽误了,你的晚饭也不必吃了。” 青黛被领进衔池的院子时,人还是懵着的。 她只知道,自己来伺候表姑娘,不仅月钱涨了一番儿,而且再不会在厨房里没日没夜地做活。 月钱涨了,娘和妹妹的日子,便能好过一些了。 衔池把青黛领回来没多久,池立诚便来了一趟,嘘寒问暖了几句,便同她说,往后几日,她须得常去夺月坊,会有人日日送她过去。 上辈子也是如此,先是日日去,点卯似的,再后来,等他们对她摊牌以后,索性便让她直接住进了夺月坊。 算是意料之中。 只是住进夺月坊后,就不能像如今这般,有事没事都日日去娘跟前赖着了。 她能同娘见面的时间,竟寥寥可数。 衔池深吸了一口气,劝慰自己,熬过这几年,搏出一条出路来,她便能带娘走了。 在与前世相差无二的轨迹里,唯一出现的变数,是那个送她去夺月坊的人——上一世,池立诚不过是安排了个信得过的小厮,日日接送。 而如今...... 衔池看着眼前身穿大氅头带帷帽的沈澈,默了良久,忍不住开口问他:“阿澈,你这几日很闲吗?” 衔池一手掀着车帘,看着坐在里头的沈澈向她伸出的那只手。她扯着车帘的手蓦地紧攥了一下,而后便姿态自然地将另只手搭上去,任他拉了一把,将自己拉上马车。 衔池坐定,厚重的挡风车帘放下,马车吱呀一声慢慢向前,帘子上缀的半旧流苏也跟着晃。 沈澈将帷帽摘下,这才开口回答她上来前随口那一问,“忙得脚不沾地,怎么会闲?” 接送她的马车不能太打眼,这样一来里头难免窄小了些,两人又是相对坐着,是以衔池一抬眼,便看见他眼下淡淡的乌青。 他眉目间带上几分倦色,消解了往日里清贵的疏离感,反让人在他面前能放松不少。 这怕是就没怎么合眼。 衔池少见他这样子,没忍住问了句:“不休息么?” 怪不得上辈子这时候不是他亲自来送的她。不过,既然都困倦成这般,如今他又是为何非要亲自来盯着? 是她哪里做得不够自然,引他生疑了? “要休息,所以我来送你。”他看着衔池笑起来,仅余的三分清冷也悉数瓦解,显出过分温柔的底色来。 衔池别开视线,交叠放在腿上的双手掐了一下自己,“应当还有段路,你养一会儿神罢。” 沈澈向后靠着马车侧壁,看向她。 她今日簪了步摇,垂珠并蒂海棠,马车颠簸时,珠子颤得像是会坠下来。 她簪了步摇,却不是他送的那□□日在马车上,满眼惊喜地说她是真的喜欢,没骗他的那支。 沈澈意味深长地又看了她一眼,方闭上双眼。 马车停在夺月坊后门,早有人等在门前,不等他们掀起车帘便迎上来。 衔池探寻地看了沈澈一眼,后者点了点头,她便起身,手不过刚碰到帘子,车帘便被人自外头掀开。 她错愕抬头,刚好望进来人眼底。 来人在襕裙外穿了件宝蓝十样锦妆花褙子,略有些丰腴,左肩上绘了枝红梅,斜叉到胸前,花瓣半遮半掩落入衣襟里头,这样一抬手,腕上的缠臂金便露出半截来。 那人见了衔池,先是半夸张地惊呼了一声,而后便带笑对后头的沈澈打趣道:“这样标致的美人儿,你当真舍得送进来?” 衔池惊愕扭头看向沈澈——他连帷帽都没戴上。上一世她是自己带着小厮来的,夺月坊倒也安排了人来接她,却非眼前这位。何况看眼前这情形,他们二人该是熟极了。 “梅娘。”沈澈抬眼,脸上却没什么笑影,霎时便显得拒人千里,话里也像是带了几分警告意味,“安置好她。” “那是自然。”梅娘上下打量了衔池一眼,笑眯眯地像在打量误入狼群的兔子,“真真是我见犹怜。若搁我手下调教,我是半句狠话都舍不得说的。” 她站在车下,向衔池伸出一只手,衔池搭手上去的动作顿了顿,酝酿了一下,满眼信赖地扭头又找了沈澈一眼。 沈澈倾身,替她扶正发髻上的步摇,语气温柔,“进去跟着梅娘就好,晚些时候我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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