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去的时候,明月还在睡着。 第二日一早,她直接领了明月去那废弃佛堂跪拜——甩开明月是不可能了,但宁珣还留在这附近,她若是不把昨夜那番话做全,等他对她起疑......她怕是就出不了护国寺的山门了。 衔池一手撑着拐棍,一手被明月扶着,一步一挪走进来。 那些痕迹消失得彻底,不仅地上的血迹擦得干净,连灰尘也原样覆了厚厚一层——仿佛昨夜之事从未发生,只是她的一场梦。 明月捂着口鼻,四处打量了一圈,“小姐的护身符,真要在这儿求?” 衔池点点头,信口胡诌:“听老人说,这种地方福泽才深,会更灵一些。” 明月没再多说,替她扫了扫蒲团上的灰——她的任务只是盯着衔池,只要衔池本本分分,要做什么也还轮不到她去拦。 衔池放下拐棍,跪在蒲团上,拜了三拜。 有明月在,宁珣不会现身。所以她也只是来点个卯,认认真真诵了几遍经,便回了房。 入夜后,等到明月歇下,她又起了身。 她熟门熟路摸过去的时候,宁珣正站在蒲团前。 他没回头,淡道:“你夜里不来,我也不会杀你。” 衔池走进去,避开他话里的套,清脆反问:“护身符不灵验了怎么办?” “你所求的是何事?” 衔池想也不想答道:“身体康健。” “这样用心,是为自己求的?” “也算,也不算。”这是她求的第二个,第一个自然是为宋弄影所求,而这个,是给池清萱的。 一方面是真心实意想道谢,另一方面,是她从出生起便发觉,只要池清萱活得好一些,她和她娘便好过些。 毕竟当年她和她娘能平安去往江南,也是为了替池清萱积福。 “也是。”宁珣回头看向她的腿,“夜里腿脚麻利得很,那么窄的小橱也钻的进去,拐棍用不上,为求康健的护身符,想必更用不上了。” 衔池瞥见他悬在身侧的长剑,提了口气略有些防备,说出的话却软和着:“前段日子崴了脚,其实已经好全了,可她们太紧张,生怕我落了病根,当着她们的面,拐棍离不了手。” 宁珣抹了一指佛像底下莲花座的灰尘,在手上捻了捻,漫不经心抬眼,“是么。” 他不会信的。 衔池在心里叹了口气。算算时间,这时候池家应该已经在夺月坊里为她安排好了身份。 宁珣不会不查她,与其查到池家横生枝节,不如引去夺月坊。 她拿定主意,小声解释道:“我是个舞女,脚伤了,也便废了。舞坊养了我这么久,自然紧张。”她凑到他眼前去,眼神清澈,“你不相信?我叫宋衔池,你若是不信......” 宁珣撞上她的视线,眸中却始终平淡,“不信什么?” 她瘪了瘪嘴,“不管你信不信,反正我都告诉你了我是谁。你是不是也该告诉我,你是什么人?” 衔池顺势说完,便假装伸手去揭他面具——她动作特意放得缓慢,等着他一把扣住她手腕拦下来。 可指尖触碰到冰凉面具的那一霎,他竟微微低下了头——仿佛是为了方便她摘下。 衔池的手愣在半空。 他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拦她?! 那她是摘,还是不摘? 若是摘了,即便他当下不杀她,可她要是日后不小心在哪儿撞见了这位太子殿下,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宁珣抬眼,自面具后面好整以暇看着她。 衔池像是被烫了手,登时后撤了一步。 “不是要看看我是什么人?我说了不杀你,你怕什么?”他抬手绕到耳后,像是要亲手解开面具。 衔池立马转过身背对着他,心思转得倒快:“是我想岔了,亡命之徒罢了,有什么好看的?再说,你昨夜杀了那么多人,日后要是后悔了,怕我去官府指认你,杀我灭口怎么办?” 身后那人轻笑了一声,紧接着传来火石的声音,火苗一跃,周遭便亮起来。 见她愈发不敢回头,宁珣将点起的灯烛放在莲座前,“你今夜,是不拜了?” 衔池左右为难,犹豫了半晌,才捂着眼睛慢慢转回来,伸脚摸索着蒲团在哪儿。 宁珣屈指轻轻敲了敲脸上半边面具,“松开吧,没摘。” 衔池当即松开双手,长出了一口气,就着昏黄烛光转头看他。 他脸上的面具在暖光下显得柔和了几分,让她想起许久前,她夜里去书房陪他的时候。 他若是紧连着几日都忙得她见不着人,池家那边必然会催她往他跟前凑。有时也没给她什么任务,就是让她去表达一番关切,多露露脸。 池家催完,她就得尽快挑一天,捣鼓些吃食,晚上给他送书房去。其实她的手艺并不好,即便做样子在小厨房耗上一整日,出来的东西口感上也很是糊弄——好在样子上过得去,反正他也不会吃。 每每是她提着摆盘精致的食盒进来,嘘寒问暖几句,将碗碟一一在他面前排开,便知情识趣地退开。 宁珣在看政务时,大多不会让衔池留在身侧,可为了应付池家的眼线,她又不能太快离开,于是就去一边儿的贵妃榻上倚着翻翻书。 书房里很静,又点了凝神的香,她看倦了便会直接小睡一会儿。宫人知道她的习惯,给她点的灯总是要暗一些。她有时无聊,就扭头透过昏黄的烛火看宁珣。偶尔恰好碰上他抬眼朝她这儿望过来,两人的视线撞在一起,她也不避,只适时地露出两分爱慕,冲他粲然一笑。 只要她在书房赖的时间够久,这样一遭下来,池家就不再催了,她能清闲好几日。 衔池收回视线,默然跪在佛前。 宁珣就在她身后看着。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她收了收心,不再去想那些已经隔了阴阳的回忆,尽量让自己显得专心些。 她这回拜的流程简单,不过小半个时辰便了事。饶是这样,起身时腿脚也已经发麻,她一面轻轻捶着腿一面转头看过去,宁珣已经倚在一边儿,闭目小憩。 她腿脚麻得厉害,乍一走路像是步步踩在了刀尖上。衔池心念一动,算着同宁珣之间的距离,轻声轻脚从他身边走过去——走到他身侧时,受伤的那只脚腕“正巧”一酸,整个人瞬间失了平衡,朝他那儿倒过去。 宁珣骤然睁开眼,这段距离凭他的身手躲开绰绰有余,可他的视线不经意扫到她还绑了一层伤药的脚踝。 电光火石间,他下意识抬手,以剑鞘扶了一把。 衔池抓住剑鞘,惊魂未定地长出了一口气。 她脚腕上的伤虽不妨碍行走,但也还不算痊愈,若是再压一下崴一下的,怕是真要难好。 她自然知道这样很危险,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方才那下她倒得太急,他虽扶得及时,脚腕也传来一阵钻心的疼。 衔池强忍下去,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她抓的地方靠近剑柄,同他的手几乎挨在一起。这样仰着头看他时,未免便靠得太近。但这个距离于她而言是熟悉的,她没觉出什么不妥,只望着他的眼睛,娴熟地笑着同他道谢。 话说完她便退了一步,步履如常地离开。 衔池走出去,抬头看了眼被乌云遮蔽起的月亮。 她还是笑着的,但原本满载在眼中的盈盈笑意却于瞬息间褪了个干净。 他肯捞她这一把,就说明,宁珣对她的疑虑还不算深。 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对她查得太细。她记得自己夺月坊里的身份是沈澈亲自盯过的,虽是提早了些,但应当还顶得住。 那这几晚的事儿,她就可以全部瞒着池家。 只希望......过了这遭,她和宁珣,别再有什么交集得好。 庙内。 等她走远,横梁上倏而跳下一道人影,单膝跪在地上,向宁珣行了一礼,“殿下。” 他一身夜行衣全然融进了夜色,倘若不出声,即便是近在眼前,也会被人无意识地忽略过去。 宁珣伸手在烛火边,垂眸看着微微跃动的烛火,问道:“看清楚脸了么?” “看清楚了。” “去吧。” 地上的人影依然不动,似是有些迟疑,半晌才问了一句:“属下愚钝,还请殿下明示,若是属下查出什么来......” “她若真是有心接近,无论是奉了谁的意思,杀了就是,不必再回禀。” “是!”那人领命,烛火一跃间便消失不见。 烛火兀自颤着,他两指压在烛芯上一捏再一捻,火苗生生捻灭。 庙里陷入漆黑夜色,与外头融在一处,连带着那尊金身佛像,也匿了身形。 第三夜。 宁珣负手而立,望着那尊佛像,听着跪在地上的影卫统领青衡回禀。 青衡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便壮着胆试探性地问了句:“即便如此,那舞女在这儿见过殿下,属下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见自家主子并没有一口否决,他继续道:“不如今夜属下就去......” 他话没说完,就听见外头远远传来的细微脚步声,当即噤了声,消失不见。 衔池推门进来时,见宁珣正在端详手中长剑。长剑拔出鞘一小段,在昏黄的灯烛下,泛出寒光。 她自顾自走过去,借他的烛火点了香,敬拜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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