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澈是过了晌午才来的。他戴着帷帽,自侧门悄悄进了池家,先去书房同池立诚谈了一刻钟,才一个人走到衔池那处屋子前。 她房门前不远处栽了一棵枫树,昨夜一阵风过,半红半黄的枫叶落了一地。这时辰上阳光正好,自树枝间隙滴落在一地枫叶上。 衔池开着窗子,坐在窗边,单手撑着脑袋盯着地上的落叶看出了神,连沈澈走近了都未能察觉。 倏而起了风,她醒过神来,回头望了一眼,见明月正忙着,便自己抻着身子去关窗。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温和而熟悉的嗓音响起,衔池猝不及防偏过头去,在窗子另一侧,看见了来人。 风掀起了他的帷帽,挡在面前的薄纱半遮半掩间,她的视线恰好对上帷帽后的那双眼。 像极了她跪在他大婚的婚房,隔着重重红纱抬头望向他,想要一个答案的那时候。 衔池本是虚虚抻着身子去关窗,乍然见了他,下意识往回躲,双腿用了几分力,眼见着就要动到受伤的脚腕——沈澈适时抬手,搀住她的胳膊,将她牢牢架住。 衔池彻底醒过神,一边仓皇收回胳膊,一边唤了一声“阿澈”。 沈澈抬步绕了半圈,从门走进来,明月早得了县主的意思,见到是沈澈,规矩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房里一时只剩下两人。沈澈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一手隔着衣裳轻轻按了一下她小腿上的穴位,抬头与她视线平齐道:“久不走动,腿肿了难受的话,按一按这里会舒服些。” 她不喜欢他靠得这么近。 衔池仓促点了点头,伸手扶住他还在继续按揉着的手,含笑道:“晓得了。不过刚喝完药,现在不太疼。” 沈澈收手起身,坐到她对面,看向桌案上未尽的棋局,“看来这药确实管用。” 棋局是她方才闲得无聊,让明月摆上的。自己同自己下了一会儿,又不得趣,便搁下了。 沈澈摸向身前的白棋子,捻了一枚出来,在指间摩挲了几下,“许多年没看过你下棋了,手谈一局?” 衔池点点头——下棋总比被他引着说话来得好,多说多错。 她最初会下棋,还是因为沈澈。他俩在江南那两年,沈澈身子还弱得很,不能天天溜出去,在书房又没什么好玩的,他就教她下棋,一下就是一天。 棋下到一半,沈澈一边落子,一边同她道:“本打算这段日子陪你在京中逛一逛,也好熟悉熟悉,但你受了伤,近些日子还是不要走动得好。” 衔池话中带了两分恹恹,似是遗憾,“好不容易才来一趟......” 沈澈落子几乎不假思索,咳了几声,“无妨,你想逛的话,往后机会还多。这段日子,我会常来看你,给你带些京中时兴的东西,吃的玩的,再同你多讲一讲,也当是熟悉京中了,好不好?” 衔池手中黑子一顿,继而如常落定,“好。” 只有她对京中足够熟,被送去后才能不露马脚。她本以为自己不能走动,这些事便会搁置下来,如今显然并没奏效。但好在,她只要一日不能跳舞,便一日不会进东宫。 同沈澈在一起,她心神不宁的,没多久就败下阵来。 沈澈抬眼看向她,似是随口说起,“你下棋的路数,同小时候不一样了。” 她的棋艺是他一手带出来的,自然与他一脉相承,着眼于大局,杀伐果决。可如今,她的棋局中似乎有了些别的东西,看似毫无章法却处处留着三分余地——若是再纯熟精湛一些,留的这三分兴许能起死回生,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可她还是稚嫩了些,撑不起这步步的处心积虑,于是溃不成军。 衔池怔了怔,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曾在东宫跟人对弈过不少回。 她笑了笑,不动声色道:“那时候年幼,下着玩罢了,哪就能成路数。这些年自己琢磨了不少,只是下得仍不好。” 衔池边说边收拾棋子,沈澈搭了一把手,拣拾到中间时,她手伸得太快,不小心碰到了他的指尖。 一触即收。 衔池没忍住皱了皱眉,沈澈倏地凑近,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手撑在放着棋盘的案几上,半俯下身,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进她眼底,似是在探寻什么:“你怕我?” 衔池微微向后仰,捏着棋子的手紧张用力——明明没禁锢她,可她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他的目光困在了这方寸之间,逃脱不开。 她没有太多时间斟酌将要出口的话,索性直接道:“是。” 他语气依旧温柔,因而再有攻击性的动作也显得尤为宽和,“为什么?” 衔池仰着头看他,半真半假:“初来乍到,身份有别。” 沈澈垂眸,“长大了倒生分了。从前怎么,如今就怎么,你住在池家,但凡有半点不舒服的地方,都可以告诉我。”话说完,他便直起身。 他离得远些,衔池松了口气,轻轻应了一声。 刚好明月进来送新熬的药,沈澈看着她一脸苦不堪言地喝完,才出了池家。 第二日,便有人送了大包大包的蜜饯果子来。 往后半个月,衔池一直窝在房里,沈澈几乎日日都带着不同的东西来看她的喜好,比如她更喜欢的是城东那家胭脂铺的胭脂膏,更爱吃的是城北的梅花烙...... 他一步步引着她,就借着这些小玩意儿,慢慢填补上她对京城的空白。 沈澈在池家待不久,在她这儿待得时间更长的,是池清萱。 池清萱原本是成日待在佛堂的,衔池来了后,池清萱怕她闷着,便时常拉着她讲京中的一些趣事。 衔池装着一点点对京中熟起来,但她心里清楚,池家和沈澈这么做,无非是让她看起来更像是在京中生活过段日子。她身上生活的痕迹越真实,便越容易取信于人。 半个月过去,她的脚已经能下地稍稍走动的时候,宋弄影被接回了池家。 宋弄影早被病气掏空,一路上走走停停,愣是比衔池多走了半个月。 衔池站在宋弄影住的小院门前,听见里头沙哑的咳嗽声,闻到熟悉的药香时,飘忽了半个多月的心才像是终于找到了根。 明月替她打开门,“县主知道小姐思亲心切,郎中刚走便叫小姐过来了。” 许是近乡情怯,她站在大开着的门前,一时竟不敢抬脚迈过门槛。 细想起来,前世今生连起来,她竟不知自己有多久没见过娘了。 这一刻她明明想冲进去,确认娘还活生生的在她面前,可她却害怕。 她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即便是重生回到及笄这年这样不合常理的事情发生时,她都没怎么怕过。 来之前,池立诚语重心长地提醒过她,宋弄影身子太弱,早已经不得忧思,她只拣些开心的事儿说一说便罢了——至于不开心的,都可以同他讲,他为她作主。 他这话意有所指得明显,也正是因此,上辈子即便被送进了东宫,衔池也没跟她娘透露半个字——她伙同池家一同搪塞着宋弄影,让她以为自己是去了书院。 如今重来一次,她依然不敢叫娘为她操半分心。 她在门口迟疑着,里头躺在榻上的人不知怎的察觉出来,唤了她一声:“衔池?” 在衔池幼时的记忆里,娘的声音软和极了,像是初春时斜斜地织在河面上,伴着柳枝的细雨。直到她的病一日比一日重起来,咳破了嗓子。她声调依然柔和,可嗓音却沙哑难辨,再听不出往日的痕迹。 只一句“衔池”而已,她的眼泪却突然不受控地大滴大滴滚落——似乎从那日至今,一切因着眼下情形严峻而被她刻意抛在脑后的细密情绪,都在这一声呼唤里朝她扑上来。 她的恐惧,她的忧虑,她夜夜不得安眠的痛苦,在这一声里悉数化作了可以被平反的冤屈。 衔池抹掉眼泪抬步进去,抽了抽鼻子,佯装无事,只笑着唤了一声“娘”。 宋弄影看见她,露出极淡的笑意来,在她近前时,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囡囡受委屈了?” 衔池却只是笑,眉眼弯得像盛了月的两湾清潭,“怎么会,就是想娘了。” 宋弄影咳了一阵儿,半支起身子来,神色黯淡:“是娘不好,连累你了。” 衔池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娘最好了。” 能看得见,能说上几句话,已经很好了。 “这儿同老宅不同,”宋弄影喘息了一阵儿,尽量稳着声,她太疲惫,话也便只能拣着要紧的说:“你要顾好自己。娘这病总也不见好,日后若出什么事,囡囡要多考虑自己,不要顾虑我。” 衔池的手紧了紧,立马笑着摇了摇头,“哪能有什么事儿,等娘的病治好了,池家容不下咱们也罢,娘想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 宋弄影叹了一声,“也是,毕竟也是他的女儿,总不至......”她后半句未说完,衔池垂下眼眸。 说了一会儿话,她已经没了精神,衔池扶着她慢慢躺回去,一直陪到她睡下,才轻手轻脚起身。 似乎只在见了娘这一面后,她的生活才重新有了真实感,不再像是场光怪陆离的梦。 她不在乎京中的波云诡谲,她只想等娘的病好起来,带她远远离开这一切纷扰,将命运改写。 秋风搅动云霞,衔池抬头,望了一眼被落日烧红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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