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被免除首辅之位当日晚上。 乾清宫寝宫,朱翊钧看完书,靠在软榻上,半阖着眼。 殷朗年纪大了,眼睛不好使,以为他睡着了,动作轻柔地给他盖上羊毛毯子,毯子十分精美,不过一眼便看出是旧物。 这毯子来自胡商,用了许多年,朱翊钧感受到毯子分量,笑道:“殷公公还是这么细心。朕没有睡着。” 殷朗也笑了,道:“奴婢老眼昏花,脑袋也不灵活了。万岁爷赶紧找好接班的。” 朱翊钧心里酸楚,道:“你老本该享福的,朕还让你来受累。” 自己身边除了殷朗,一个得用的人都没有,难怪那方世界殷朗离开后,冯保只手遮天。 孟小忠、孙海、客用资历浅,还需锻炼,远比不上殷朗经验多眼力强。 “万岁爷可不能这么说。万岁爷能用上奴婢,奴婢高兴还来不及的。” “可恨。都欺朕年幼。你看看宫中这些养着的太监、宫女,各认各的主,各有各的道,看起来都是朕的奴仆,实际上,有多少欺上瞒下的。” “东厂那些人更是可恨。怕他们只认识冯保,而不知朕。要不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希孝一直忠心耿耿,又不畏惧东厂那些人,朕只怕……” 皇城之大,朱翊钧能诉说的人除了殷朗,没有其他任何人了。 殷朗好奇道:“奴婢其实有一事不解。高阁老虽冲动,但对陛下忠心,为何陛下不一开始便让奴婢将锦衣卫传召过来为高阁老作证,保住他首辅之位?” “太.祖没有设首辅,可人人畏惧他。你以为是为何?” 殷朗心里明白,是帝王积威和军.权。 朱翊钧知道他不会说出口,直接继续道:“是时候改变了。高拱为人霸道,又自命不凡,容易被人当枪使。三位阁老各有各的好处,以后还要靠他们干大事,首辅这个位置是个靶子,朕不打算留了。” 没了首辅这个靶子,皇帝便是个靶子。 殷朗内心久久不能平静。慈圣皇太后私底下常常说万岁爷性格懦弱没有主见,现在又说万岁爷是个书呆子,言外之意便是十分看不上万岁爷。可他们哪里知道万岁爷胸中的抱负。 殷朗又问:“那万岁爷为何要拒绝亲政?” “上个早朝算哪门子亲政。我大明走到如今,太.祖立下的规矩,许多徒有其形式,实际起不到作用了。就拿《大明律》来说,最后落实情况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大明律》的威慑力不在于它的严酷,而在于执行,违反《大明律》的人应该受到处罚。 但实际上,一是嘉靖帝信奉道教,少杀生,很多要处决问斩的罪犯关在大牢中,官府还出钱养着。二是,大明官员俸禄低,贿.赂免刑比比皆是。 “他们日子舒服了。我大明朱家一日不如一日。” “再说内阁票拟,若朕不朱批,他们一个个顾及脸面,又拿辞官威胁朕。母妃正好有理由骂朕无能,向祖宗哭诉,联合宗亲大臣要废了朕。看起来朕可以做主,实际处处被掣肘。那朕既然没有亲政,锅也别想往朕头上扔。” 殷朗听得云里雾里,什么锅?当时他问了,万岁爷笑而不语。 . 站在文华殿,殷朗回过神,听到钦天监监正徐大人道:“客星出于阁道旁,光芒四射,是为上天不满,将要降灾的警告啊陛下!” 钦天监监正徐大人准备小皇帝问下去,他顺势将解决办法说出,结果没有等到小皇帝问他。 殷朗听万岁爷问:“三位阁老,你们以为要怎样才能消除上天不满,让上天不会降祸于我大明?” 三位阁老沉默。 万岁爷又问:“张阁老有何想法?” 原本高拱作为首辅应该主动发言表明态度,但如今三人地位平等,发言主动权便在皇帝手上了。 张居正几乎从不第一个出头,他总是要观察一番形势,再判断要如何说话。 这是他在嘉靖帝时期养成的习惯。嘉靖帝性格阴晴不定,不知道哪句话说不好便喊打喊杀。 小皇帝既然问了,他不能不答,略一思忖,道:“臣请陛下反躬自省,加以改正,以消除上天不快。” 在张居正想法中,皇帝即天子首要任务便是尊敬畏惧天道,上天降下不祥之兆,正是说明皇帝没有做好。 他一直秉持教育从严,严格管教才能培养出优秀君王,正好借此机会让小皇帝意识到他努力程度还不够,行动上还不满足一位优秀君王要求。 要是让朱孝孝评价,她肯定会说,这就是典型的打压教育,时髦说法——PUA。 朱翊钧神色未变,继续问:“那你说说朕要如何反躬自省,是朕不够用功辜负了父皇期望,还是朕不够孝顺母后、母妃,亦或是朕奢侈浪费、劳民伤财了?” 张居正一时答不上来,也不能答。皇帝反躬自省,不是让臣子指责他的。 高仪最是知道朱翊钧辛苦程度,也对张居正说法嗤之以鼻。 朱翊钧没有纠缠,又问:“高阁老以为如何?” 高拱最讨厌张居正这种书生说教,反驳道:“陛下自登基以来勤勉好学,躬行节俭,孝顺两位太后,厚待臣民,臣没有看出陛下哪些需要反躬自省,反而以为,此次上天不快,皆因后宫干政,宦官当道导致的。” 冯保脸色大变,害怕高拱一派又要借机攻讦自己,这次甚至带上了慈圣皇太后。看了眼殷朗,见他神色如常,心也踏实下来,不论如何,司礼监掌印首当其冲,殷朗不急,他着急什么。 “小高阁老以为如何?” 高仪:“能辅佐陛下是臣之荣幸。臣以为陛下无需自省。” 三位阁老地位相当,高拱收敛对同僚锐气之后,高仪也不再唯唯诺诺。 朱翊钧最后看向殷朗问:“殷公公以为如何?” 事到如今,殷朗如何不明白万岁爷心思,道:“天降警示,奴婢以为皆因臣子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其位谋其政所致。” 三位大学士和钦天监监正徐大人忍不住抬头盯着他,瞳孔紧缩。 他疯了?冯保亦吃惊不小。 殷朗平日温文尔雅,他们简直不敢置信他说出这种尖锐的话,这将得罪所有官员。 殷朗继续道:“万岁爷并未亲政,做好了先帝嘱咐之事,上天如何忍心责怪万岁爷,三位阁老觉得是不是?” 这是堵住似张居正这般一有星变或异象便把责任推给万历的行为。 万岁爷都没有亲政,你怪他,只能怪他没有亲政! 嘉靖帝时期,大风大旱又大涝,民不聊生,除了海瑞敢直言君王失德,其他人闭口不谈,都主动自我检讨。 如今国泰民安,天下大事都是他们管着,最后还要万岁爷自省,无疑是柿子捡软的捏而已。 “那便一起反省。”万岁爷道。 文华殿谈话内容传了出去。 京中有些大臣连忙上疏辞官,为表示自己文人风骨,做官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朝廷和大明百姓,被指责至此,不愿再当官了。 于是朱翊钧让内阁传话:张阁老说朕之过错,高阁老说是后宫干政、宦官当道之错,司礼监掌印殷公公说是臣子不称职之错,众位辞官以示委屈不服,那大家以为是何人之过,尽管畅所欲言。 众人皆以为小皇帝被气疯了,朱翊钧却清楚知道自己的最终目标。 星变事件不是人为可以改变的,必定带来不安,那他何不利用起来。 当初人身兔子头主播和一些粉丝科普了星变知识,大意是客星出于阁道旁,不是要降天灾的警告,而是一颗超新星出现,那方世界将它命名为第谷超新星,这是宇宙的一种自然现象。 他再一次惊叹那方世界之神奇。 想到人身兔子头播放那方世界张居正说的,和今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朱翊钧决心便坚定一分。 遗憾的是,他没有打开《史记》,不然他会惊奇发现,在《秦始皇本纪》那页最上面可以看到一个进度条,上面显示进度完成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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