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仍旧颤抖,因还未放弃挣扎。你还未放弃挣扎,因领受的苦痛尚且不够。你领受的苦痛尚且不够,因不曾深入你所注定深陷的道路,而竟还奢望折返—— 但那绝非迷途。这里也容不下你天真的美梦。快去摧毁我神圣姊妹荒诞的玩闹,用你庸常的手亲自将超凡狂想践踏,如此,我便承认你确未真正坠落;你苦苦支撑的意志有其一丝超然于观赏的价值所在,大概。 你苍白又羸弱指尖像震颤的蜉蝣,在铁面之上沉默游走,需知其中有形的棘刺虽已被尽数抹去,我的赐礼却仍将永世延续。一切懦弱者均不可走入,一应怖惧者都不可了悟:正是通过毁灭与被毁灭的追问我们才将步往神圣完满的终果。 但,懦弱者会先废除自我。但,怖惧者会先沦为它奴役同附庸。你会是哪一种?倘若无法同其相对争锋,那么,你过往所有胆大妄为都仅只虚张声势,你所施与的覆亡你所堆铸的神圣也不过徒有其表,终致坍陷—— 现今你终于端正戴好了冕冠,终于,我看到你的手停止了怯懦颤抖。自乡野而来的酷吏,璀璨高堂中冉冉升起的暴君;通身装束漆黑浮现在杳渺夜色,你悄无声息从我之阴翳中轻快走出,走向了前方林立的命运的玩偶。 戏幕高悬,等待你登场才好继续开演。我神圣姊妹们大多掌握了操演的丝线,而我已有决意,不会去主宰你行动的细枝同末节;在今时演绎,此刻此地。 来向我展露觉悟,来为我进献赞歌。一切举动都应完全忠实于你最真实自我,否则…… 于是你真正投向了其中。 我曾赋予你布施毁灭的敕令,而你无疑确有亲身践行以致它日久年深,壮大盘踞:声名鹊起的暴君自当身负将躯体任一部分化为苛烈刑具的才干。你洁白的手指可以做穿刺凡胎的锋刃,虚握的触合即远胜过牢笼紧锢,漫不经意的穿行也会降下碾碎至齑粉的极刑,而一旦谁被你注目,便必要痛忏那或许并不存在的罪。 你所过之处,灰飞烟灭。即使源出神圣的布景,也要开始动摇而坍毁。包覆于你簇拥于你的万象都淌落灰蒙水液,在你脚下蜿蜒汇流成河;它们装点了你的荣光洗濯了你的强悍,同时也做你攀天道途的鼓点,伴你继续步往高处。 前方,那傲然屹立的君王正怪异微笑,等待你叩首臣服。 你会向他俯首吗? 你会。 因残忍总为残暴所吸引,残忍也总同残暴一拍即合……你投入了他麾下,你的存在即威助于他凶名赫赫。诸神操演的丝线自此寸寸分崩离析,是你一视同仁将所经道路两旁命运的戏偶们都扯入苦痛的深渊,归引向始源。 有时,我的姊妹会因见识短浅而不住惊呼;你听,他们从来正是如此大惊小怪,难掩聒噪——但你未显露任何迟疑,既已登上戏台便是投身于真实命局,又何容旁人置喙?你掌握自我意欲主宰的世界,分毫而不让,不退。 那扮演君王的高大戏伶夸张鼓动着下颌同嘴唇,开合又分裂,持续不停吐露出零落音节号令: 他尚且还是你之主宰,他尚且还可索求无度。 他向你索求胜利的纪念,你便收割众多头颅以供他馆藏。 他向你索求威权的彰显,你便取下森森白骨以筑起宫殿。 藉残暴之名称王,藉残暴之名寻道。然后,无法餍足的他又有了更多欲念,要终日不休酒池肉林,要永世不坠至上国度……你都一一为他取来,你都一一向他进献。那些灰浊水液与稀薄污痕逐渐汇聚成洼海,你仍旧冷眼观望,不改无情施与。在你永无停歇践行酷烈的举动中,偶尔会令袍服袖角滑落,于是也令手腕上臂膀间狰狞疤痕偶尔显现,是你折磨他人也折磨自我的印记。在这完美无瑕的圣地,我本可以为你将其归复于完美,然而我不会那么做;我欣赏那样高尚的纹章,那何尝不是另一种残缺的,行进中的完满?尽管,我有太多无趣的姊妹全无眼光来将之看赏…… 但此时此刻,我竟忽然听闻你身上传来噗嗤轻响: 好似熟稔之音,好似赐福之音;致苦痛扎根进血肉,囚不甘闭锁于高笼。原来,是你曾经铁面的棘刺忽又重新生长——我的确未曾召唤。所以,的确是你的心声令其萌芽而复现——扭曲冠冕吱嘎摇摆,回归它本来峥嵘的铁面。那一道又一道微末刺响接续不歇就是世上最愉悦的鸣奏;头具后你隐没的面庞随之淌下凌乱鲜红,或许,还有你悲泣的眼泪正混淆其中。 泣血的泪珠,它们慢慢滑落,又缓缓滴落。我不能移转目光,因你所淌落粗俗的鲜红,正是此地唯一真实且动人所在…… 但,与此同时,那触目的鲜红恰恰也是你疯狂还不足够的明证。天资愚钝如你,更应在这崇高之路上继续蒙受拷问方可求深入……这时,我那拥有一双慧眼的兄弟突而感慨长叹:多么可敬又可爱的女士!但仍稍有遗憾——你灵魂的泪水仍待涤净灰蒙尘埃,那样,才可投入我等圣洁的本质。 话刚说完他即察觉冒犯,又向我遥遥致意:当然,我伟大的兄长应对此自有旨意。 他说得没错。你确实有一点失态。还不快抹去你腥红血泪,这神圣的殿堂岂容浑浊粗俗之物邀宠献媚。不过,因我偶尔对你宽容,所以,也将行偶尔宽赦。 你却只将他之话语置若罔闻。在黑与红交浊最盛的源头,你静默不语,朝我望来。 …… ——那么,又何需言语旨意? 你便霍然转身向高处走去。那里,你长久侍奉的君王正张开双臂待要赐下赞赏的拥抱,而你挥动曾无数次赋予终结的手,径直越过拥抱去穿透他伟岸的胸阔。 一切咆哮与愤怒都只会令你更所向披靡,憎恶同诅咒也将成就你愈发坚不可摧的战衣。使用自我躯壳完全得心应手,寥寥简洁数笔过后,你剖开那犹带余温的肉(和谐)体取出那尚自跳动的心脏,将已无用处的戏伶推下了堂皇高台。铁血的征伐者实则并无鲜血可流。他残躯跌落在地,淌下一如既往浑浊不堪的水液,而唯独被你捧合于手的他的源头已现凝结出似幽邃纯粹的本质。是浓稠着的漆黑,是涌动着的沉重,自脱离肉身容器时起便播散甜蜜芳香撩动心旌。 你看,他向超凡靠拢的路途已然被你截断。于是,这就来到戏目的最高(和谐)潮也是最终末: 你取下冠冕的铁面为我敞露真面;迎向众目睽睽,仰首将那深黑之心送入喉中,大口吞咽。 谁能不臣服喟叹于这至伟大之路?狂潮再起于本无声处,耳边响动无尽喝彩同欢呼,他们不可不鼓掌喝彩,不敢不欢呼朝拜。 原来如此……您给了我崭新灵感。也许下一次,我将再献上并非直接通向圆满,而迂回歌颂伟大毁灭的故事。下方,我的兄弟结束沉思,恭谦说道。 看来他终于懂得,想必你也终于明悟;要百折不挠,要避无可避,要自以为遵循自我的意志而走向陷落,那才是世上最宏大有关覆亡的赞歌。 那么,现在;我也要些微纠正以往对你的偏见:你或许不那么弩钝……至无可救药之地。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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