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初回到太微，是正午日头最烈的时候。 她吩咐易微堂中的小弟子带任云生去休息，自己则匆忙赶去戒律堂堂主卿眠所居住的言心居。 言心居在后山，所处僻静，少有人打扰，柳元初的师娘祝可也被安置在这里，由卿眠与柳子濯共同看护。 柳元初赶到时，方请和祝青鸾正在屋中查看祝可神魂的状况，楚湘然抱着长明剑守在院子里。 她看到柳元初，懒懒一掀眼皮：“来了？” 柳元初轻“嗯”了一声，目光看向窗户，却没有贸然推门进入。她走过去，与楚湘然并排站在一处，轻声问：“怎么样了？” “不知道。”楚湘然摇头，“不过师父说了，今日只是先查看情况，等他们休息好了，准备妥当再开始行针聚魂。” 在太微学院中，每一任戒律堂堂主除了执掌学院戒律惩罚，还有一个少为人知的身份，便是太微学院护守学院的星辰大阵的守阵人。现任戒律堂堂主从上一任堂主手中接过护阵之责，也承袭得到整个太微星辰大阵的力量，成为太微区域之内力量最强大的人。 一生护守太微，再不踏出一步。 而楚湘然的师父，正是这一代戒律堂堂主，卿眠。 柳元初点头：“卿师伯医术高超，再加上医谷首席弟子，不会有问题的。” 她这样安慰自己。 轻微的“吱呀”声响，门开了，着暗红色长袍，面色苍白而身体纤瘦的男人与方请祝青鸾师兄妹一同走出来。 方请对着男人行礼：“前辈放心，晚辈定然竭力而为。” 卿眠微微点头，目光望向柳元初与楚湘然所在的这一处。 “小六。”他唤楚湘然，“你带方公子和少谷主去休息。” 楚湘然应道：“是，师父。” 祝青鸾跟在方请身后，神色怔怔的，好像失了魂儿一般。楚湘然领着他们二人走出院子，柳元初犹豫要不要跟上，便听见卿眠唤她：“小九。” 柳元初回身走到卿眠面前。 卿眠让开半步，示意她进屋：“去看看你师父和师娘吧。” 屋中陈设极简，一张床，一方小桌，几只小椅，与她过往曾来过的数百次一样，没有分毫变化，气氛却截然不同。 除却窗边那一盆白色的剑兰花，整个屋中光线极为昏暗，像是黄昏日落后的色调，沉沉压在心上，难以喘息。 柳元初怔怔站定，看着背对着她，坐在窗边的那个人。 男人穿一身青色的衣袍，昏暗的颜色落在衣袍上，结成深深的阴影。短短的不到一月时间，他的头发竟白了一半，黑银参差，没有差别的垂落在背后。 这场景让柳元初感到心脏被揪起。 她轻声开口：“......师父。” 柳子濯转过身来。 这位曾经风貌华盛的仙尊此刻看起来极为憔悴，眼眶深深凹陷，唇色惨白，如同坟墓里走出来的千年之鬼。 他看到柳元初，扯动嘴角，轻轻笑了一下：“小九。” 柳元初感到鼻尖一阵酸涩。 她当初离开太微时，柳子濯的模样看起来还十分正常，所以从没有想过，在她离开的时间里，柳子濯所承受的是怎样一时一分，一秒一毫的煎熬。她回来的晚一刻，柳子濯的痛苦便多一刻，直到她回来，这痛苦才得以中止。 柳元初噗通在柳子濯面前跪下来，眼泪控制不住的在眼眶打转：“对不起师父，是我回来晚了。我没有想过，你所承受的痛苦......” 柳子濯愣了一瞬。 “你这孩子，在说什么傻话？”他弯身将柳元初扶起来，“你带回引魂草，还带回医谷的人帮助医治你师娘，该是我感谢你才对。” 他擦掉柳元初脸上的眼泪：“你已经长大了，不要动不动就哭了。” 柳元初擦着眼泪，哽咽着点头。 其实她已经很久不哭了，在外面的时候学会了独立处理各种麻烦，把事情做得周到合适，成为众望所归的小师姐。但是在柳子濯面前，还是难以摆脱那份小孩子的心性，对着他，总是比对着旁人，更容易哭出来。 柳子濯像过往的数年一样摸摸她的脑袋，将她带到师娘祝可的床前。他指着床前的引魂灯说：“就是这东西，可以让你师娘醒过来。” 柳元初从乾坤袋中拿出引魂珠，小心的放进去，这枚灯盏正中不再空洞，真正圆融如意起来。只需要......以引魂草的力量点亮它，便可以为师娘聚魂。 柳子濯看着那盏引魂灯，笑着问柳元初：“若你师娘醒了，我得穿什么样的衣服见她才好呢？” “那您可得好好洗个澡，睡个觉。”柳元初歪头看柳子濯，眼中不自觉的多了几分笑意，“你现在这幅邋邋遢遢的样子，师娘若是见了，恐怕会吓到。” 柳子濯思索片刻：“也对。” “那等引魂灯成功开始为你师娘聚魂后，我便去好好打理一下自己。” 柳元初说：“一会儿我就去找大师兄，让他陪我去城里，我们去买几套衣服给你挑。还要给师娘买条新裙子，常年看师娘穿素净颜色，这次轮到我买了，一定要买些金灿灿亮闪闪花里胡哨的。嗯......要花吗？我可以去太始常院的花圃里给你偷。听说太始常院最近养出了金色的九珠长铃，还有浅紫色的剑兰......只此一次，过期不候哦。” 柳子濯笑着弹了下柳元初的脑袋瓜：“就你贫。” 柳元初捂着脑袋偷笑。柳子濯弯身去整理祝可的衣服和头发，将她的手放进被褥中去。柳元初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听见这男人闷声说：“那个金色的九珠长铃......给我挑几株开得漂亮的。” · 任云生是被吵醒的。 窗外蝉鸣声不断，嘈嘈切切，落在耳中持续又烦躁。 侧首向窗外看去，外面已是天光大亮，夜晚结束，光线明朗，盘踞在腹部的疼痛缓慢散去，只残余几分，微弱而不激烈。体内五行之气的流淌安静而顺畅，依从他的调遣盘汇入丹田。 任云生没有心思再继续坐下来梳理调整五行之气，反正身体内残余的轻微不适并不影响他发呆。少年坐在桌边，日光只在桌面占了偏狭的一个角落，巴掌大的光斑。 光斑照耀的地方，摆着一只小小的水蓝色乾坤袋，一条白色丝绦系着，尾端坠两颗小珠。 任云生坐在远离光斑的另一角，隔着桌面，远远地看那只乾坤袋。这只乾坤袋是以水柔线编制而成，针脚有些粗糙，几处缝合并不妥贴，所附着的术法却非常好，能够盛装许多物品。在他来到太微的这些年里，都是这一只乾坤袋在陪伴他。 这只乾坤袋，是柳元初决定收他为徒，受完他的拜师礼后，给他的收徒礼。 他当时跟在柳元初身边，也偷偷看到过，这只乾坤袋她做了近半月的时间，十分花费功夫。所以收到这个礼物时，心中有一种窃喜——他得到了，柳元初花费在他身上的心思。 他自幼生在泾州云家，世家大族，人多且繁杂。但自祖父去世后，偌大的云家便再无一人可以成为他的朋友，亲人。他们厌恶他，唾弃他，予他以白眼，无一人真心。 他报那些人自然也无真心。 柳元初的出现却是一个意外。 她出现在泾州的巷子里，像是一道光，不知晓他的过去，也不揣测他的秘密。她以最单纯的善意待他，甚至过分单纯——以至于他的谎言，她都能够毫不怀疑的相信。 所以她对他......是特别的吧？ 不然的话，何以这三年来，无微不至的关照他，教导他，甚至满足那些他的任性与偏执？ 她对他...... 窗外传来愈近的脚步声与说话声，少女的声音温和又熟悉，像是柳元初。 “......八、九、十一......整整十一支九珠长铃。柳元初，你是否觉得有些过分了？我费尽心力一共才培育了十六株，准备来年你师兄娶媳妇的时候用上，你一下子折走三分之二还多，是不想要师嫂了？” “我师兄天天忙着处理公务，哪有时间找师嫂。”柳元初抱着一大捧淡金色的花朵，走在前面，马尾一摇一摇，“先给师父用，等师兄真找到了，你又培育新的了。” 柳怀青用扇子敲她脑袋：“你怎知你师兄现在没有心仪之人？” “是吗？我师兄有心仪之人了吗？我要有师嫂了吗？”柳元初低头嗅了嗅怀中一大把九珠长铃：“既如此，怀青师兄你更要加油了呀，你们这么多年的挚友，若不为我师兄两肋插刀，实在有些不够义气，还是加紧再培育几株新品种为好。” 她今日没有穿太易常院的弟子服，而是一条从未见过的浅灰蓝色的鹤纹长裙，袖子外笼罩着薄薄的一层透纱，纱的形状似鹤羽，缥缈如轻云展翅。乌色的发在她脑后束成马尾，发间穿插在一根浅蓝色的发带，垂落与裙踞同长。 她侧着脸正同身边人讲话，笑容灿烂，眼角下那颗浅棕色的小痣分外鲜明：“来，卷卷，拿着，师父父给你的花。” 花卷卷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的：“谢谢师父父！” 任云生还因疼痛而有些茫然，听到花卷卷这一声“师父父”，大脑尚且空白了一瞬，声音微哑的开口：“......师父？” 柳元初的目光便看过来。 那抱着一大束金色花朵的少女向他招手，袖上的纱在日光下透出薄薄一层光亮，明媚又灿烂。 柳元初笑眯眯的拉着花卷卷转向他：“云生！我给你介绍！这是卷卷，以后她就是你的小师妹啦！” 师妹......？ 任云生一下子愣住了。 他半晌没有说话。 直到那穿着浅紫色裙子的小姑娘将手里的花朵递向他，软软甜甜的开口：“师兄你好，我叫花卷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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