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争春,三月莺雀啼啾啾。 柳元初看着镜中的自己。少女一张脸庞巴掌大小,眼角褐色小痣,眉梢藏不住昂扬朝气,身后的窗扉敞着,木色框里是一片淡粉颜色。 她迟疑了片刻,将手伸到脑后,触碰脑后扎起的高马尾。马尾用一根水蓝色的绳结束起,以熟稔的手法盘了一个简单的盘花结,一扎长的穗子垂落下来,摸上去凉凉的,滑而舒适。 柳元初眨了一下眼睛,神思有些恍惚。 她已经许多年没有扎过这样的高马尾,更没有用过这根水蓝色的盘花绳。她在易微堂中做太微学院的执法堂长老,不知多少年没有用过这种属于少女的装扮了。 她是半个时辰前醒来的,醒来时人正坐在窗边,一只手撑着脸,面对窗扉,打瞌睡。她猛然睁眼,这具身体也吓了一跳,条件反射的后仰,险些摔了。倒是那些埋藏在身体中的本能做出反应,一手扒住桌沿,堪堪稳住身形。 入目是一间敞着窗的卧房,窗前生了一棵缤纷满目的桃花树,日光驳杂的穿过桃花树落下来,在地面落成一片婆娑。转身回看,房中极普通的一张床,一套被褥,一张圆桌,四只圆凳,桌面上摆着一套素白的茶具。 这房中布置极其普通,普通到柳元初想了一会,竟想不出是哪里的房间。 她自己的卧房定然不是这样。 心神还未定,便有脚步声起,小二敲门,声音穿门而来:“姑娘,您吩咐的隔壁那房间的事情我们已经做好了,您要过去看看吗?” 隔壁那房间? 柳元初暗衬,想来她不是在太微,而是出门在外。不仅是出门在外,还不是一人,可她吩咐了小二什么事情,却完全不记得了。 记忆中最后的场景便是任云生。他带着漫天蓝色的焰火而来,将太微星辰大阵焚毁,整个太微学院付之一炬,四处是火,四处是弟子的哭喊声音。漫天漫地的声音,嘈而纷杂,一瞬间都冲入她的脑海中,痛不欲生。 她让他收手。 可任云生不肯收手。这个她一手养大的徒弟,离开太微之后,仿佛脱胎换骨,变了个模样,再也看不出昔日乖巧懂事的影子。他不肯收手,而她......自然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太微覆灭。 数千条人命,怎能由他任性而为。 所以在那一刻,她做了一个选择,将整个太微星辰大阵的力量都汇于易微堂,汇聚于己一身。天火燃烧星辰,随波奔流,将整个星辰大阵的力量都汇聚于此燃尽,那么太微学院其他地方的火焰,便会慢慢的熄灭。 这是唯一的,当时能够在天火中保全太微弟子的办法。 “姑娘?”门外小二又敲门,重复道,“隔壁房间那位小公子的伤势已经处理好了,您要过去看看吗?” 柳元初从思绪中惊回,忙应道:“好,我知道了,我......一会过去。” 小二应一声“好嘞”,便渐渐远去了,脚步声归于平静。 柳元初的心却不能平静。 她确实应该是死了,化作飞灰神魂不存,她是天火燃烧最热烈的燃料。 可如今却又坐在这里,好生生的活着。 她拉开自己的衣袖,看到左手腕内侧,那里肤色平滑白净,并没有象征太易的黑白两色双鱼纹印。柳元初忙找镜子,直到黄铜镜中映出属于她的那一张脸,和左眼角下的一颗浅棕色小痣,才松了口气。 确实是她,她的身体,活着的她。 可又有些不一样。 镜中人一身蓝白色裙衫,水蓝色的束带自腰间垂下,长长的像是丝绦,白色的袖口以银线绣了双鱼纹,摸上去手感熟悉又陌生。 熟悉是因为这样的衣衫料子她穿了十几年,陌生是因为后来的十几年里,她再也没有穿过。 太微学院的弟子服。 她就好像是重活了一样,径直穿越过数年的时光,回到年少时的某一个节点。她也曾在典籍之中读过有神魂强大之人以神魂抢夺他人躯壳,控制躯壳的记载,可自己抢夺自己的身体,却是前所未有之。 这种事情实在离奇,叫人难以想象。 柳元初决定放弃思考这些问题。 现在最重要的是确定她处在年少时的哪一个时间段,究竟是哪一个年岁的......柳元初呢? 毕竟她的一生,坑坑洼洼,磕磕绊绊,快乐痛苦百味交集,年少时的她和年长后的她,是在说不上哪个更好些。 只盼着她现在所处的时候早些,有些事情还没能来得及发生,让她有可以补救的余地。 柳元初站起身来,决定去隔壁的房间看一看。毕竟小二说在她隔壁的房间有一位受伤的公子,而在她的生命中,与这样的人同行之机会屈指可数。 不过任云生与楚潇然两人耳。 柳元初径直走出门去,推开隔壁贴纸雕花的木门。 这房间与她的那一间毗邻,窗外看去是一样的团簇春色,日光婆婆娑娑,洒了满地,看着暖洋洋的。与她的房间不同的是,这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汤药苦味。 她小心地将门关好,放轻脚步走到床边。 床幔是扎起来的,垂下来虽然有阴影,却不多,光线不算太明亮也不影响视野。甚至还没有走到床边,遥遥的隔着一张圆凳,柳元初便看清了那个侧脸的轮廓。 这个人...... 哪怕过了数年,他的容貌,气质都已经出落得大不相同,她还是能一眼认出来。毕竟他年少的那些岁月,都是在她身边度过的。 是......任云生。 柳元初一下子便想清楚该是什么时候。 任云生躺在床上,重伤濒死,而她住在任云生的隔壁——这正是她救下任云生,将他安顿在客栈的时间点! 若是这个时间点,那楚湘然也还活着。她定然还好好的,师父也...... 柳元初胸腔中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擂震胸膛。她的眉梢微微放松,感觉到一丝喜悦:如果是这个时候的话,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她还有许多的时间,将那些事情一一查清,一一规避,去避开曾经走过一遍的结果。 这个时间......真是太好了! 窗下传来低而杂乱的脚步声。柳元初扶窗向下看去,见一小队穿着白色云纹服饰的护卫走过,正准备进入客栈。柳元初看也不再看那床一眼,转身便走。 任云生虽然是她的弟子,却也是最终带来天火,覆灭太微之人。她自幼长在太微,师门好友皆在太微,太微便是她的家,若是为了已经知道的这个结果,何必再去救他一次呢? 毕竟......与泾州云家为敌,也不是一件讨好的事情。 可走了才半步,便被一道虚弱的声音叫住。 “师父。” 柳元初动作一顿。房间中极静,落针可闻,窗外风吹了七八片桃花瓣进来。 那道虚弱的声音带着些笑,微弱而没有鲜活气:“师父见到云家的人来了,这般匆忙,是打算要救我,还是要把我留在这里,叫他们找上门来,好置我于死地呢?” 柳元初侧首,看到床上一直安静躺着的人此刻睁开双眼,漆黑的瞳仁里落着浅浅笑意。 在他开口的一瞬间,一个奇诡的想法呈现在柳元初脑海,不可抹去。 她是因为被天火焚烧,死后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回到年少。任云生与她同在易微堂前,她当时调动太微星辰大阵的力量,本便有将任云生一起烧死,连带着他同归于尽的意思。她死了,他自然也避不开天火的焚烧。虽说那天火听命于他,可天地之物哪有那么好掌控,不慎则噬主,若是他也被烧死了...... 她几乎可以笃定,现在床上躺着的,就是那个带来天火,焚烧太微的任云生——那个她养了整整九年的好徒弟! 果然,床上的人转了转眼珠:“师父,我曾在你身边九年。难道你真的忍心看着你养了九年的弟子,在你面前生生的去死么?” 柳元初的目光沉寂下来。她垂下眼:“云家少主是位君子,你落入他手中,并不会死。就算是死了......那也是你罪有应得。” “哈哈哈......咳!咳咳!”任云生躺在床上,身上的疼痛难忍,半分也动弹不得,本想要笑,也因气不顺而咳嗽起来。 他缓了许久,才将气捋顺,费力说道:“你果然......她说的不错,你是这世上最残酷的人,一旦为你所弃,你便不会再为之动摇分毫。当年我被逐出太微,你跪坐在堂前,一言不发,我以为那是因为你有难处,是你无能为力——说来可笑,你是太微执法堂的长老,若你极力相争,又怎会完全不能保我?” 柳元初站立屋中,并不应答。 她静静听任云生将这一大段话说完,然后剧烈的喘气。门外脚步的声音渐近,应是已经上了楼梯,若不想与他们撞上,便只能走窗。 “你如今重伤,剧烈的情绪起伏对伤势没有好处。”柳元初调头向窗走去,“与其在这里激我,不如想想一会见到那位云家少主,如何让他放过你吧。” “柳元初!”任云生低喊,“你重活一次,心中想的什么我自然知晓。你想要改变那些命运,规避那些灾厄,你要救那些人,祝可,柳子濯,顾姝,桑云之......还有楚湘然。你替她守了太微星辰大阵那么些年,你最想避免的,不就是她的命运吗?” 柳元初猛然回首,只见任云生强撑着坐起身来。他的动作撕裂伤口,使得左肩胛处的绷带又开始渗血,整个人的神色十分苦痛。 他垂着首,黑发无章杂乱,遮住他的肩,也遮住大半张脸庞。 他的声音因费力而有些嘶哑:“可你不知道楚湘然究竟因何而死,你查了十几年,也没有查出结果来。不知晓因果,又怎么能规避呢?你说是吧......师、父?” 这两个字念得咬牙切齿,却如同扣在柳元初心上的一罩铜钟,一下子将她困住,密而不透风气。 任云生说的不错。他在她身边九年,确实算得上最了解她的几个人之一。重活至年少,她心中的庆幸是时间还早,一切都来得及,她心中的念想是修正那些错误,将遗憾悔恨抹平。 “你是什么意思。”柳元初迅速回身,几步走到床前,揪住床上缠绕绷带,肩胛瘦削的少年的衣领,“你知道当年湘然......” 门外脚步声很乱,已经能够清楚地听见是云家的护卫在搜查房间。柳元初侧首去看,任云生随着柳元初的目光,也看了一眼房门,嗤笑道:“还请师父救我,不然的话,重活一世,楚师伯……可能也逃不出既定的命运啊。” 柳元初揪住任云生衣领的手指僵了片刻,松开来。任云生得以从那种身体前倾的姿势中解脱出来,靠着床头缓缓顺气,自绷带渗出的血已经染红他大半衣衫,颇有决堤之势。 门外的脚步声愈近,然后停顿。 片刻后,有人敲门,温和的少年声线随之响起:“打扰了,请问有人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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