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初站在易微堂的门前,缓缓抬头,看见透明的天幕破碎,巨大的裂缝横亘。 无数星光从裂缝中散落进来,悬浮在太微之顶的那一颗巨大星辰碎裂,分崩离析,碎石擦过穹顶时带来明亮的蓝色火焰。 这些火焰触碰到透明的太微星辰阵法,如火遇薪,转瞬之间便蔓延燃烧起来。四周一片火海,无数弟子在火焰中挣扎,哭号,求救。 面目全非的少年挣扎着爬向她。他的双腿已被火焰烧得焦黑,火舌正疯狂的从他的腰部向上蔓延,企图将他整个吞噬。 少年死死抓住地面上的草皮,神色绝望道:“师叔……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柳元初的目光停顿一瞬。 就在她停顿的这瞬间,火焰疯长着将少年吞没。少年剧烈的哀嚎起来,因为灼骨之痛而在地上疯狂打滚。 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燃烧,化作焦炭,黑灰,最终火焰淡去,散入风中。 他也消失不见。 这个少年柳元初是认得的,是她师兄柳怀青的弟子,名叫祈生,刚来到太微学院两年。他修行五行之木,擅长养护花草,柳怀青便时常遣他来帮柳元初照看易微堂前的那一丛蓝紫色的星花。 今日正好是他来照看花草的日子。 却逢上天幕破裂,星辰燃烧,无尽火焰从星辰阵法处燃起。火焰蔓延到置身其中的每一个人身上,给他们带来极致的痛苦,和漫长而短暂的死亡。 四处都是哀嚎。 而柳元初站在屋檐下,完完整整的看着这一幕。 她像是被定住了,一动也不动,直到男子的轻声将她唤醒。 “师父。” 柳元初抬眼,看向院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任云生。 男人一身绛紫色长袍,发束银冠,手持玉箫,箫上蜿蜒的生着一朵剑兰花。 他站在易微堂前的火海中,脚边是疯狂哀嚎打滚的太微弟子。蓝色的火焰熊熊燃烧,却像是畏惧一般,不敢触碰他分毫。 火海之中,唯有他脚下,是干净的地方。 柳元初的眉头轻轻拧起:“任云生。” “在呢师父。” 蓝色火光倒影在男人眼中,明亮而蛊人。他抬脚跨过身前哀嚎着打滚的太微弟子,走到易微堂的庭前,却又在阶前止步。 “怎么样,师父,我送你再见面的礼物。” 他抬手召来一小丛蓝色火焰,那火焰团在他的掌心,温柔又乖驯,闪闪发亮,蓝色火舌中隐约可见被它燃尽的星辰。 “是不是很美。”他将火焰递到柳元初面前,神色中带着些说不清的意味,“我送你的这一场景色,是不是很美。” 柳元初低头看着眼前的人。 他有一双漂亮的桃花眼,眼角深邃,瞳仁漆黑,像是盛开的桃花瓣。 当年在泾州,她救下任云生,是因为心中怜悯作祟;留下任云生,则是被这一双眼睛欺骗,相信了他的单纯与真诚。 · 柳元初初见任云生时,少年横躺在地面,脑袋歪在杂草堆里,满身伤痕,奄奄一息。 那一年柳元初十八岁,第一次离开太微学院,前往九州游历。初出茅庐的少女不懂人情世故,不知人心复杂,只觉得世间明朗广大,对目之所见的一切都怀有柔善之心。 她施舍路边乞讨的孩童,买下年迈夫妇担中的最后一捆菜,若有良家女子受恶霸欺凌,更是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因此当她远远地从巷口看见那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心中怜悯暴涨,毅然转身入深巷中去救他。 任云生的气息微弱,重伤濒死,柳元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走,安顿在隔壁的客栈,又给他叫了郎中,开了药,团团转了一大圈才算安定下来。 客栈的小二见她一个姑娘拖着这么个伤口淋漓的人,也曾小心劝告:“姑娘,这位,他......我们泾州城中向来安定,从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定然是惹怒了什么权贵......那些人,得罪不起啊姑娘!” 柳元初不觉得有什么。 她自恃出自太微,十年修行,哪怕被为难,也有一战之力。 什么权贵,什么时势,远不及一份侠义柔善来得重要。 柳元初请小二帮忙给任云生沐浴更衣,又请了郎中帮他看伤。任云生一直到晚上才醒,当时柳元初正对着微汤的瓷碗研究该怎么给他灌药。 被小二清洗过后的少年干净又乖巧,躺在床榻上,整个人散发出微苦的药香。 他无声的睁开双眼,看到目之所触的陌生而温暖的景象。柔软的被褥,温暖的空气,灯火灼灼里,映照出的少女柔和的面庞。 柳元初注意到他醒了,惊讶一瞬:“郎中说你伤的重,或许要等到明日后日才能醒,没想到现在就醒了。” 她松了口气,将桌子上那只瓷碗递到少年面前:“既然你醒了,那我也不必费心思想怎么给你灌药了,快喝吧。” 任云生很乖巧的接过碗,将其中难闻的褐色汤药一饮而尽。柳元初松了口气,庆幸自己不用再花功夫哄小朋友喝药。 但很快她的精神又紧绷起来。 因为这少年喝了药,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用那双漆黑的眼珠跟着柳元初的身形转动。 柳元初靠在窗边,他便看向窗边,柳元初坐在桌旁,他便看向桌旁,柳元初弯身过来剪他床前的烛火,他便看向烛火。 柳元初终于憋不住了,问:“你总是看我做什么?” “因为我在想要怎么报答你。”任云生开口,“我爹说,做人要知恩图报。” 柳元初松了口气:“你不用报答我,咱们只是萍水相逢,等你伤好了,就一别两宽。” 说不定这辈子都不会再见面。 任云生却道:“可我想跟着你。” 柳元初感到讶异。下一刻躺在床上的少年轻轻垂眼,流露出悲伤的神色:“我们家被仇人灭门,阿爹和阿娘都死了,只剩下我自己。他们便把我关起来,对我又打又骂,用各种刑罚折磨我。我好不容易跑出来,又误打误撞惹怒了泾州城的恶霸......如果不是你救我,我现在已经死了。” “我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柳元初眨眼睛:“九州很大......” 任云生的手却无声抓住她的衣袖,没有再说话,只别过脸去,不再看她。 他像一只脆弱的脊兽,仿佛只要柳元初说不,就会因此而被荆棘困住,再也不见日光。 也就是那一瞬间,柳元初心软了。 她自己也曾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被他人主宰命运。若非师尊柳子濯一剑将她救下,今时今日,她是否有命存活都不一定。 于是她答应那少年,信誓旦旦道:“你放心,既有我在一日,我便会护着你,不会叫旁人伤你半分。” 只她不曾想过,任云生其实欺骗了她。他所招惹的并非只是简单的泾州恶霸,而是在泾州盘踞千年,被称为泾州之主的云家。 云家实力雄厚,盘根错节,满城搜捕一个重伤濒死的少年,何其容易。很快便有云家之人找上门来,要柳元初交出她所捡到的这个少年。 当年的柳元初不肯交。 她已经许下诺言,君子一诺值千金,怎可对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反悔? 所以她与泾州云家立下赌约,用不眠不休整整三日的时间,带着任云生逃出这片土地——云家许诺,若三日内他们能够离开泾州,便放过任云生,不再追究。 那怕许多年后,柳元初仍会想,当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勇气,让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姑娘,敢于同整个泾州云家对峙相争,又是怎样的一种执着,驱使着她非要保下任云生? 他们分明只是萍水相逢。 她救他,是柔善是仁义,可为了他险些搭上自己性命……值得吗? 柳元初垂眸看着眼前的火焰。 明蓝色的火焰灼灼燃烧,倒映出头顶万千星子闪烁。就是这颜色,带来天倾地垂,星辰碎裂,带来太微学院无可挽回的毁灭。 “收回去,任云生。”柳元初摇头,“星辰大阵笼罩整个太微星谷,你若毁了它,整个太微都会覆灭。” 这句话却像是点燃了任云生的情绪,男人眼中的神色一时莫测。 “柳元初,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记着太微星谷吗?” “因为什么?因为楚湘然?就因为守着太微是她的命,所以她死了,你就要在这太微星辰下面守一辈子?”提到这个名字,任云生的情绪陡然激烈起来,他的音调拔高:“你欠她多少?” 柳元初说:“我欠她一条命。” “屁!” 任云生暴怒。从容温和的表象在他身上崩塌,深藏在其中的暴戾偏执显露出来,“她根本不是因为你而死!当初是她自己要去连州,是她自己非要去救那些人,就算你欠她——” 任云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看着柳元初眼中的颤抖,像是想到什么,突然笑起来,粲然又惨淡:“你因为她的死而愧疚。因为师伯,因为师祖,因为太师祖,因为整个太微学院。” “师父,你心里怎么装着这么多人?” 柳元初闭上眼睛,感到天地晕眩。 任云生却不肯放过她。男人一步踏上台阶,抓住她的手,恶狠狠的说:“你心里装着这么多人,你怜悯天地众生,太微星辰阵法护佑下的一草一木。” “师父,你睁开眼。”任云生森森的说,“我要让你看到,你替她守的太微,究竟是怎样被星宿天火,一寸一寸燃烧殆尽的。” 手腕上的剧痛使柳元初将要没入黑暗的意识清醒。她睁开眼睛,茫然的看到满目明蓝色火焰。 太微星辰大阵笼罩太微学院的每一处角落,它是依托星辰力量构建的阵法,遇天火即燃。只要这星辰的力量没有燃尽,火焰便永不会消失。 她张嘴,片刻后,哑声道:“你执意如此,那便烧吧。” “你说......什么?”任云生愣住。 他错愕抬头,看见庭前的火焰疯涨,庞大的星辰力量向这一处汇集,包括柳元初身后的易微堂,都在一瞬间剧烈燃烧起来。 一点小小的火星燎上柳元初裙角,转瞬之间暴涨,将她整个人吞没。 化作飞灰,如烟云消散。 明蓝色火焰倒映在任云生眼中,他不可置信地喊出声来:“柳元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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