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黑风高,宫道上的灯笼落了稀薄的雪尘,发出的烛光惨淡阴冷。 华春宫中鸦默雀静,守夜的宫人垂首屏声,生怕发出半点动静将里头的主子吵醒了。他们已怕极了顾谦的喜怒无常,草木皆兵,以至于完全忽略了身旁发生的一切。 顾谦睡得并不安稳,紧闭的眼皮下眼珠急速转动,表明他正深陷于梦境中。 黑暗之中,他觉得自己正在被猛兽窥伺,无机质的竖瞳冰冷地注视着他,令他心魂战栗。他猝然睁开眼,像一条缺水的鱼一样弓背弹起。 气还没喘匀,余光便瞥见床边伫立着一个人形黑影。顾谦瞳孔剧缩,张开嘴,却被立刻塞进一团柔软滑溜的东西。 尖叫声如鱼刺般卡在喉咙里,顾谦心惊胆战,整个人拼了命往床榻里侧缩。 那人影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被吓得肝胆俱裂,等他退无可退,后背贴上冰冷的墙壁,才低低开口:“顾谦。” 顾谦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这道平淡无波的声音主人是谁。 他感受着背上沁出的冷汗,升起一种被愚弄的愤怒,他猛地扯下嘴里的帕子,恨声道:“顾让!” “你不是出宫了吗?私闯宫闱,你好大的胆子!” 他显然还身处于惊惧的余韵之中,色厉荏苒:“你想干什么?” 顾让淡淡道:“我来和你谈合作。” 顾谦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一下怔住,反应过来后冷笑连连:“哦——我知道了,你是为了顾敛来的吧。” 顾让没否认。 顾谦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你还真是有本事,连朝堂上的事都一清二楚。我告诉你,不可能!顾敛不是喜欢为父皇分忧吗,我就让他去,这么大的功劳,我拱手相让,你们有什么不乐意的?” 顾让平静道:“你不想知道贤贵妃的死因吗?” 顾谦一愣,陡然从床上爬起来,想要揪顾让的领子,被后者避开。他面目狰狞,咬牙道:“你还敢提我母妃?我母妃就是被你们逼死的!” 他几乎是用吼的,外间却没有一个宫人进来询问。 整个华春宫中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安静,顾谦后知后觉:“你对外边的人做了什么?” “打晕了而已。”顾让垂眸看着他,“你真的觉得,你母妃是被我们逼死的吗?” 顾谦呵了一声,厉声质问:“若不是你们耍手段,我母妃怎么会一夕之间沦落为嫔妾,当众颜面尽失,我又怎么会连连被父皇关禁闭?” “所以你觉得就因为丢脸,你母妃上吊自尽了是吗?” “当然不是!”顾谦显得很激动,“我母妃怎么会因为……” 他顿住,顾让继续道:“既然不是,那你觉得贤贵妃是因何自尽?” 顾谦嘴唇嗫嚅,一时哑口无言。 “后宫中两方相争,一方得势一方失势,这很正常。一朝河东一朝河西,也很常见。你母妃出身商贾之家,从采女做至贵妃,最后因为失去帝宠而选择去死,你认为是这样吗?” 她说的每句话都精确踩在了顾谦的死穴上,顾谦的背轻颤起来。 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她母妃是个怎么样的人,她狠辣,野心勃勃,睚眦必报,在后宫中历经数十年的沉浮,绝不会轻易自戕。 她说过,会替他争取储君之位,会替他报复顾敛和顾让。她怎么会轻易食言。 顾谦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抬头看向顾让,死死地盯着她:“你知道我母妃的真正死因,对吗?” 他一字一顿:“告诉我。” 顾让看着他,像是在说,我凭什么告诉你。 周遭的黑暗融进她的眼瞳里,顾谦抖了一下,那日雪地中居高临下的眼神与睡梦中野兽凶残冷酷的目光在此刻诡异重合。 “你有什么条件?”他问。 “把草诏上的人选改成顾佰。” “不可能!”顾谦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顾让并不意外,只道:“那你能用什么来交换。” 顾谦没有说话。 从小到大,从来都是他踩在顾敛头上。在他和顾敛之间,崇文帝从来都是毫不迟疑地维护他,可是从年初起,一切都颠倒了。 他不甘心,所以一心想扳倒顾敛,没有顾敛,他就可以变回从前那个仗着父皇的喜爱肆意行事的皇子,而不是被一个杂种处处压一头。 顾谦冷静下来:“我凭什么相信你。” “贤贵妃商贾出身,身份低微,”顾让无视顾谦几欲吃人的眼神,一句句陈述,“她能入宫选秀,是得王家疏通门路,此后一路晋升,也是王家暗中助力。除夕被废妃位,她立刻写信向王侒求助,再之后,她被发现自缢于寝宫中。” 顾谦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这些事情他都知道,可顾让不应该知道。 所有人都以为华春宫和王家交好是因为他和王咏德的伴读之谊,可事实是,早在入宫前,贤贵妃就已经和王家有了联系。 甚至这些事情,他也是在贤贵妃死后才知道。 顾让到底掌握了多少事情? 只知道这么多并且大半靠猜的顾让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顾敛还有五年才及冠,如今朝堂之上,你的劲敌不是他。” 顾谦一顿,想起了鸾尹宫那个虚伪的女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他神色几变,良久道:“我可以放过顾敛,但前提是,敕令一下,你就要告诉我害死我母妃的真凶是谁。” “顾佰离京后,我再告诉你。”顾让道。 “你别得寸进尺。”顾谦咬牙道。 “我要确保没有变故。” 半响,顾谦挤出一个字:“好。” “静候佳音。” 尾音消散在空气中,顾谦抬头一看,床边的人影已经不见了。他枯坐了好一会儿,才扯过被子重新躺下。 …… 顾让没有立刻出宫。 她摸了摸腰间的琉璃铃铛,里面塞了松脂,发不出响声。 北隶府中一片黢黑,没有人气,这个点赵开应该已经睡下了,顾让不想吵醒他,只是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 正要起身离开,大门却咯吱一声开了。 两道脚步声绵软沉重,像是拖着身子缓步行走。 赵开被戚风扶着进来,嘴唇冻得乌青,看见顾让愣了一下,嘴唇张合,冷雾比话语先一步吐了出来。 顾让快步走过去,一言不发地从戚风手里接过他,扶着手臂进了屋子。 他的发尾结了冰,一缕一缕地凝结在一块,顾让替他脱了外袍,扯过被子给他裹上。 “你怎么来了?”赵开问她。 顾让捂住他僵直冰凉的手:“怎么回事?” 赵开的反应有些迟缓,牙关和舌头都不太灵活,慢半拍回道:“陛下召见。” 顾让蹙了下眉:“今日不是他召幸皇后的日子吗?” 根据敬事房档案记录,为了帝后感情稳固,每月固定几日必须由皇后侍寝。今夜便是,崇文帝怎么会有空召见赵开。 她沉声问:“是不是皇后提议的?” 赵开沉默了一下,摇头说不知道。 “但陛下是在鸾尹宫传唤的我们。”他道。 “什么召见,我们根本连他的面都没见到!”戚风骂道,他也冻得不轻,浑身打颤,双腿不停原地蹦跶取暖,“主子连鸾尹宫的大门都没进去,在外面等了大半宿,那死太监才让我们回来。” 他没有要出去的迹象,顾让问:“炭呢?” 戚风愈发愤怒:“没有炭,内务府今年连木柴都没送来,我们还是劈了府里的树才能烧热水。” 难怪北隶府光秃秃一片。 顾让好半响没说话,静了一会儿才道:“洗萃宫里应该还有柴火和去年剩下的薪炭,你翻墙进去拿。” 戚风闻言连忙动身。 赵开的手被捂得回暖,顾让搓热手,换了一个地方捂。 温热的手心贴着脖颈两侧,暖意顺着大动脉涌向周身,赵开缩了缩下巴:“其实不是很冷,今夜没有下雪。” “第几次了?”他无故召见你。 赵开道:“不多,也就两三次。” 顾让收手,重新摸了下他的手。没有她捂着,手又凉了下去。 被子包裹的身躯仍在轻颤,主人竭力抑制,表现出与平常一般无二的神情。顾让静了一瞬,毫无预兆地脱了外袍,钻进被子伸手抱住了他。 赵开一愣,随即猛地往后缩。 被子从肩上滑落,顾让抬手扯了一下:“躲什么?” “……我怕冰到你。” “不是说不冷吗?” 赵开抿唇,还是没有忍住抱紧了怀里的热源。 顾让握着他的发根,感受着手心里融化的水滴,心想,示好或是示威,崇文帝选择了后者。 一国向另一国示威,不是诉诸兵谏,不是扼制商贸,而是通过欺压一个手无寸铁的王族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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