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汜宫作为皇家避暑山庄,三面俱是山岳湖泊,后方被一片广袤的桃林环绕,院落精致,亭台楼榭无一不缺,其间溪涧环流,草木葱茏,明明是盛夏却有习习凉风。 顾让所住的院子在顾嘉善隔壁,当日一放好行李,顾嘉善便兴致冲冲地跑来找她。 但一见顾让,她的表情就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顾让,你还好吧?” 顾让第二次听见这个问题,终于正色解释了一句:“我真的没事。” 荆欢又没死。 顾嘉善将信将疑,却也不敢多问。天知道她刚知道这事的时候有多惊讶,但那小倌都已经死了,她也没必要再提起戳顾让心窝子。 她鼓了鼓腮帮子,有点忧心,顾让闹出这么大的丑闻,现在京中稍微有点威望的世家都知道六公主和一个出身卑贱的小倌有了肌肤之亲,以后可怎么挑驸马呢。 顾嘉善自小被灌输三贞九烈的观念,此刻光是想想顾让与那小倌有可能发生的事就不由得脸侧发烫。 她捂了把脸,试图将热意压下去。 她的表情瞬息变化,精彩万分,顾让看她一眼:“你怎么了?” 顾嘉善一看顾让一本正经的表情,瞬间脸色爆红,支吾了几声才道:“没怎么。” 她恍然想起什么,忽然拉住顾让的手:“对了,我们去蕲归寺吧,那儿求姻缘很灵的。” 没准顾让能求到一个好驸马。 顾让只当她有所求,便说:“好。” 顾嘉善:“今天太晚了,我们明日再去吧。” 顾让点头。 顾嘉善又和她说了一会儿话,直至困意泛上来时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荆欢还在想纸条的事,顾嘉善一走便问道:“公主,外边桃林这么大,届时我要到哪里去等人?” “去转转。”顾让道。 她说着便往外走,荆欢忙提了一盏灯笼跟在身后,终于收拾好床铺的可萤从厢房里出来,见状就问道:“公主,天色已晚,您要去何处?” 荆欢自觉拿自己作借口打发她:“公主情绪不佳,去散散心。可萤姐,你备些热水,等会公主回来要用。” …… 鹤汜宫顾名思义,背山面水,大湖小泊宛若襟带萦绕相连,沿边白鹤成群,桃木成林,景致相当怡人。 此时已是夜半,顾让从桥上经过时还能依稀听见鹤唳。过了桥便是桃林,桃树已经开始结青果,散发着酸涩的果香。 荆欢举目四望,看到的都是一样的景象,实在摸不着头脑,不由担忧道:“主子,我后日不会露馅吧。” 纸条上没有指明具体地点,说明双方心知肚明。一个约定俗成的地点,他如今身为“可娴”却没有如期而至,简直万分可疑。 顾让回头看了一眼木桥,抬脚进了林子。 深入之后,林子里逐渐有萤火虫冒出来,在低处飞舞。 林中静谧,荆欢看着那些黄绿色的光点,思绪不受控制地飘飞,恍惚间竟看见了几个稚童绕树嬉闹,天真无忧的欢笑声如犹在耳。 荆欢眼中浮现出一丝怀念,又倏忽想起什么,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他没留神,肩膀不期然与身前之人相撞。 荆欢连忙回神,就见顾让停下了,而不远处站着两个人。 赵开穿着顾让初见他时的那身月白袍,看起来却比那时瘦了很多。他站在一棵结满青果的桃树下,似乎在发呆,听见脚步声偏头看过来,撞上了顾让的目光。 赵开怔了一下,宽袖下手指蜷缩,袖口垂下的红线随之晃动,停留其上的萤火虫受了惊动,振翅飞向空中,腹尾重现闪起荧光。 它胡乱地飞,带起了更多同伴,原本只是低低环绕着衣摆缓慢飞动的萤火虫群瞬间向高处飞舞,犹如刹那间绽放又转瞬即逝的冷烟花,为最近的人染上了如幻似梦的瑰丽。 萤火虫群散去后,赵开才缓步走来。 顾让视线下移,终于注意到他衣袖下素白指尖缠绕着的鲜红细线,那细线极长,一端散乱的垂在半空中,随着赵开的走动而微微晃动。 顾让盯着他的指尖,指甲平整,指腹莹润透红,看起来非常健全。 那只手向自己靠近,又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 戚风跟在赵开身后,神色冷硬地从顾让身边经过。 林中静谧,唯有虫鸣声不断。 荆欢问道:“主子,他是?” 我的把柄,顾让心说。 她在原地驻足了一会儿,才重新迈开步子:“走吧。” …… 顾让在桃林里走了一圈,最后在挨山的一处停下。 “在这里。” 荆欢迷茫地看了一眼周遭:“从哪里看出来的?” “这里的布局你不觉得眼熟么?”顾让道。 不谈树种,光看树木分布,简直和潼州空村外的那片林子一模一样,甚至入口的木栈桥也与那条山隙小道有异曲同工之妙,而她与荆欢足下之地正对应着出口。 顾让不觉得这是巧合,世界上不可能存在两片一模一样的林子。 她看着葱郁的桃林,目光沉凝。 这片林子,只要在枝叶上动动手脚就能变成一个困阵。 一个用于掩盖不知名村落的困阵尚能忽视,倘若是这个困阵位于皇家避暑山庄后方呢? 这片桃林,究竟是如何种下的? “不知道啊。”顾嘉善听见这个问题,有点莫名,“我小的时候它就在了。到了——” 马车在长长的阶梯前停下。 蕲归寺建在山顶,其实有另一条可供马车行驶,但寺庙是苦修之地,往来香客信徒觉得爬阶梯更为诚心,因而另一条路走的人反而不多。 顾嘉善仰头望去,对顾让道:“顾让,你快想想求什么。这里有一千四百多道台阶,山上的老师傅说了,每走三道台阶便在心里默念一遍自己的愿望,这样到了佛祖和菩萨面前许愿的时候会更灵验。” 说着,她闭上眼,似乎是想了一下自己的愿望,再睁眼时就问:“你想好了吗?” 顾让点头。 两人出行有一支禁卫军相伴,顾嘉善不想太显眼,就叫他们都换上了常服。即便如此,十多个面容严肃、腰佩长刀的高大男人整齐行走于阶梯上的阵仗依旧不小,顾让和顾嘉善又穿得不俗,身后还有婢女跟着,旁人一看便知她二人是权贵人家的小姐,有意避开,一千多道的台阶走得相当顺畅。 等到了山顶,顾嘉善已经气喘吁吁,她额上冒了层薄汗,拿帕子拭着。 顾让等她缓过劲后才一并踏进庙门。 蕲归寺香火旺盛,正殿内佛陀雕塑宝相庄严,一身披袈裟的年长僧侣手捻佛珠,站在佛像前浅笑着看着络绎不绝的香客。 顾嘉善在蒲团上跪下,闭目双手合十,俏脸认真而肃然,竟显得有几分虔诚。 顾让看了看她,又抬头看了一下低眉垂目的佛陀,这才慢吞吞地跪下。 她闭上眼睛,将双手合十,过了一会儿睁开眼,偏头看去。 顾嘉善仍是那个姿势,似乎许了一个很长的愿望。 顾让收回视线,起身去领了三支香插进佛前的香炉里。她做完后,意识到有人在看自己。 年长的僧侣在她插香的时候来到她身边,静静地看着她的动作,然后道:“施主有佛缘。” 顾让对待僧侣的态度与对待其他人不同。 她前世逃出基地后,四处流浪,寻觅归处。那个时代科技鼎盛,几乎一切问题和苦难都能用科技手段来解决,人们不再求神拜佛,宗教的生存空间被挤压得所剩无几。 可总有某些地方仍旧保持着最传统、最纯粹的信仰。 顾让本身就是科技的产物,脱离科技后,她的人生一片空白,身前身后皆是白茫,不知寻谁人,亦不知往何处去。 顾让最后选择在一处古老的寺庙中落脚。 她希望能为自己找到一个答案。 她每日跟着寺中的僧侣做早课、打坐、念经、修行,老住持却说修佛是从有到无的过程,顾让什么都没有,修不了佛。 他说顾让要先去尘世中寻找拥有,然后才能参悟无。 于是顾让离开寺庙,回到自己的诞生之地,却被基地检测到。 寥寥一生,如浮萍。 顾让双掌合十,向眼前的老僧微微弯腰,然后直起身道:“我没有佛缘。” 老僧微微一笑,并没有反驳,捻着佛珠道:“施主心中无所求,自然觉得自己与世间诸事无缘。” 顾让心里微动。 正殿外有一棵系满红布条的树,顾嘉善已经跑到树下去了,她弯腰在一旁的桌子上写着什么,片刻后拿起红布条,对着阳光吹了吹上面的墨迹,然后使劲将红布条往树上抛去。 顾让看着她的动作,默然不语。 老僧道:“那是姻缘树。” 顾嘉善的愿望被抛得很高,落在高枝上,她睁大了眼,原地小幅度蹦跶了一下,看起来非常欢欣。 顾让缓缓道:“如果一个人总是会忘记过往发生的一切,那她能拥有什么呢?” 老僧道:“夫何因忘?” 顾让静了片刻,道:“……因为她想。” 因为她有了自己的思想,不愿再做受人摆布的机器,所以才试图取出芯片,所以才会有脑疾。 回去的路上,顾嘉善好奇地问她:“顾让,你和住持都说了什么?” 原来那位也是住持。 顾让道:“住持为我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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