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 “不行。” 禁卫军首领硬着脸道,“陛下有旨,六公主不可与月欢独处。请六公主不要为难臣等。” 慎刑司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地面砖石缝隙填满了黑沉的泥垢,四面各色的刑具上还沾有未来得及清理的血痂与肉糜。 可萤嫌恶地捂住鼻子,无比希望身前之人尽快解决此间之事然后离开这个破地方。 顾让道:“那便让我的婢女和我一起进去。还是说,我与月欢说些临别之言,你也要来听?” “臣并无此意。”禁卫军看了眼顾让身后的福吉,很明显是顾敛派来给顾让撑腰的。 得罪此时的五皇子并不是明智之举,禁卫军首领犹疑了一下,做出了让步。他稍一侧身,示意身后端着鸩酒的人把东西给顾让。 福吉就要上前接过,被顾让抬手拦住。 福吉一愣,不解地看向顾让:“公主?” “你在外面守着,别让他们打搅我。” 顾让偏头扫了眼与牛皮膏药无异的可萤可娴两人。可萤一僵,佯装自然地放下捂鼻子的手。 “可娴,你随我进去。” 可娴似乎没有料到,慢了一拍才应了声是,从慎刑司的人手里接过放着鸩酒的木托盘。 荆欢被关在最里头,自行刑房绕过一个拐角再走上一段距离才到,四周的人都被顾让遣散了。 她与荆欢的关系在旁人看来暧昧不清,此举更是引人遐思。众人齐齐脸色古怪,却也不疑有他,恨不能离得远远的,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惹恼了这位正值圣宠的六公主而引火上身。 关押荆欢的房间狭小而逼仄,他坐在角落里,身上穿着的还是赶路时的那套衣裳,此时遍布脏污,衣摆也皱巴巴的。 荆欢的状态萎靡,直至顾让站至跟前才慢吞吞地抬头,看清是她才倏地一惊,下意识起身站直要喊主子,余光瞥到可娴后又堪堪咽下,改口道:“公主。” “嗯。”顾让顿了下,忽然道,“可娴,你过来。” 可娴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依言上前几步。 她手里的木托盘上不止放了鸩酒,还有短匕与白绫,荆欢看了,脸色隐隐发白。 顾让又道:“可娴,你觉得我该选哪个?” 她以前从未主动搭话,可娴略微吃惊,愈发觉得困惑,嘴上回道:“公主,奴婢不敢妄言,您按照喜好挑一个便是。” 顾让的表情在昏暗的牢房中并不真切,她似乎是笑了笑,还是问:“哪个会让人死得不那么痛苦?” “这……奴婢也不清楚,应当是鸩酒吧。” 她说完后,牢房里便安静了下来。可娴见顾让又不说话,不由抬头去看她,就见顾让垂眸看着自己,脸上一点表情也无。 她无端升起一丝恐惧,感觉自己像被一只蛰伏的远古巨兽盯住了,下意识后退了一步,却忽觉后颈剧痛,紧接着便失去了所有意识。 顾让单手接住木托盘,任由可娴倒在地上,看向荆欢道:“听清楚她的声音了吗?” 荆欢犹在状况之外,迟滞而惊诧地看着她,闻言点了下头。 顾让从腰间拿出两张软趴趴的肉色物件,一并放在了木托盘上。 荆欢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着她的动作,看清托盘上两张人.皮面具时一瞬间头皮发麻,也瞬间明白了顾让想做什么。 顾让没说话,昏暗之中她过往平宁淡然的外壳像是破了一个口子,内里真实的东西一点一点流泻而出,冰冷、锋锐、残酷,甚至有点不见人味,惊心动魄。 也许是慎刑司本身就带着可怖血腥的色彩,荆欢身处其内,以前只觉得顾让不像个公主,如今竟诡异地升起顾让不像个人的想法。 顾让的沉默像一种无声的催促,荆欢摇了摇脑袋,将这种想法甩出去,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从嘴巴里吐出一根银针,插进手腕上的镣铐开始解锁。 他看了顾让一眼,取过鸩酒蹲下身喂到了可娴嘴里。 过了一会儿,可娴开始发出无意识的痛呼,荆欢正在脱衣服,听见声响张嘴开始唱曲。 高昂婉转的曲调自喉咙里流出,盖过了一切可疑的声音,也传入了刑房中等待的众人耳里。 这原是一首欢快轻松的小调,如今听来竟有一丝凄凉之味。 约莫一刻钟后,歌声消散,顾让和她身后的女婢出现于众人眼前。 顾让瞧着情绪不高,一言不发地离开了慎刑司。 禁卫军首领进去查看,见荆欢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五窍出血,他伸手试了一下鼻息,便起身去向崇文帝交差。 他走后,慎刑司的太监开始处理“荆欢”的尸体,两个太监一人抬手一人抬脚将尸体搬起来。 “嘿,你说这做小倌的就是不一样啊,身子又轻又软。” 另一人掂了掂:“可不是嘛……” 两人刚将尸体搬到门口,就见顾让的女婢去而复返。 两人一愣,叫道:“可娴姑姑。” 可娴道:“公主有令,妥善处理月欢尸首,不可剥衣,不可亵渎,立即寻地安葬,不得有误。” 两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觉得六公主真是对这小倌爱惜到了极点,连尸体都要这般小心对待,见可娴一副要从旁监督的样子,便认命应了下来,找来板车准备立马将尸体运到宫外乱葬岗去。 …… 戚风推开窗户,细微的吱吱声响起,银白小鼠沿着墙爬入,乖巧地停在了木窗框上。戚风抓起它,合上窗户从前肢取下一张卷成圆筒的小纸条。 他将小鼠放到竹筐里,拿着纸条折身走到赵开身边。 赵开展开看的时候他瞄了几眼,嘴上却说着与纸条内容无关的话:“主子,那月欢死了。”顿了顿又补充道:“听说是六公主亲自处置的。” 案上一张画卷铺开,画中人低眉浅笑,眼眸流盼妩媚。这副画像自御史大夫当朝弹劾六公主后便迅速在宫廷世家之间流传来,与之一同流传开的还有一些绯闻轶事。 赵开看着画卷,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眼:“原来她喜欢这样的。” “漂亮、听话、善于取悦,还不缠人。” 他静了静,忽而轻笑一声:“我当她往日偷跑出宫是做什么,原来都是见这月欢去了。” “六公主并非良人,”戚风道,“您又何必对她念念不忘呢。” 他时常这样劝阻自己,赵开已然习惯,也疲于再辩驳什么,只是一扬手将纸条凑近烛火燃烧殆尽。 “回消息给那边,就说我同意了。” 戚风闻言一喜,忙应下来,又道:“世上女子千万,比六公主好的比比皆是,等您回了绥国,想要什么样的还不是任由您挑选。” 比不得的,赵开心说,谁也比不得顾让。 他阖眼靠在椅子上,身形苍白单薄,想起幼年之事,嘴唇微动:“绥国于我,亦是虎狼之地。” …… 荆欢眼看着“自己”的尸身被埋于黄土之中,还被人煞有其事地立了个墓碑才折返宫中。他对“可娴姑姑”这个称号颇有些适应不能,同样恍惚于自己活下来的事实,可谓身心俱疲。 顾让是个宽容的主子,想必不会计较他回去后倒头就睡的小事。 荆欢正这样想着,面前就突然走近一人,是一个陌生宫女。荆欢原没注意到她,宫道上有宫女行走来往再正常不过,直至宫女在自己面前站定。 “你想什么呢?”那宫女皱着眉看他,“皇后娘娘要见你。” 荆欢:……? “那个叫月欢的被顾让处死了?” 皇后素来尊贵端庄,除却早晚更衣之际,其余时间总是穿得一丝不苟,连发髻步摇坠下的流苏也极少晃动。她端坐在座椅之上,护甲扣着扶手。 荆欢压下心中怪异之感,低眉应道:“是,奴婢亲眼所见。” 他喉咙里插了跟细针,嗓音与可娴无异。 皇后听了微微冷笑一声:“昔日陛下大发雷霆,本宫当他会如何处置顾让,如今看来不过是重拿轻放、小惩大诫之举。” 在皇后眼里,顾让行为出阁,身为女儿家不守贞操,崇文帝不但不罚,反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朝中四起的流言都压了下去,简直是匪夷所思。 “还真是爱屋及乌……” 皇后面目有一瞬的狰狞,又极快压了下去,端起茶喝了一口,又道:“顾谦和他娘一样没用,把柄送到他手上,这么久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荆欢眼皮一跳。 把柄?什么把柄?顾让的? 他佯装镇定问:“娘娘可要奴婢做些什么?” 皇后吹了吹茶盏上冒出的热气:“等到了鹤汜宫,本宫自有吩咐。行了,你回去吧。” 荆欢从鸾尹宫出来后脑袋已经沉重得无法思考,只想赶紧回去把皇后的算计告诉顾让,然后解除缩骨好好睡上一觉。 走了一段路后,肩膀突然被人轻撞了下。 荆欢脚步一顿,回头只看到一个小太监的背影,低着头快速走远了。他看向手里被塞的纸条,加快脚步走到无人的地方打开看了一眼。 “八月初三亥时,京郊鹤汜宫外桃林。” 荆欢:“……” 顾让究竟给他找了一个什么身份? 他回到洗萃宫,可萤不在,顾让独身在庭院里给芙蓉树浇水。 荆欢不太能理解为什么要给一棵树浇水,但已经没有力气去问这种小事了。 “公主,”荆欢改了称呼,“尸体已经处理好了。” 即便戴着面具,他脸上也难掩疲色,整个人看起来心力交瘁,顾让看了就道:“日后月钱翻倍。” “方才皇后找我了。”荆欢道。 顾让闻言并不意外,只是道:“可萤和可娴都是皇后的人,之后我会找个时间把可萤做掉,你日后如常去向皇后汇报。” 荆欢应了一声,然后三言两语说清皇后的算计。他没注意到顾让的停顿,有气无力地扬起手里的纸条:“这个可娴,恐怕不止是皇后的人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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