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顾敛和沈禾修从昌苏县令口中了解完情况,工部的人才姗姗来迟,在山坡上走了几步便满口牢骚。 顾敛坐在昌苏县令的雨棚中冷眼看着他们,等几人过来才开口问道:“依几位大人看,这堤坝几日能修完。” 几人相视一眼,一人道:“难说,如今连日暴雨,堤坝修缮难上加难,当务之急是要先清理掉底下的积石与淤泥。” 言下之意,起码等雨停了,流民们自发将堵塞之物搬完,他们才好下手。 顾敛静了片刻,“几位大人也看到了,昌苏县如今情况不容乐观,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父皇为此劳心苦思,本宫离开皇城前,更是见他日夜难寐。诸位都是堰渠修缮的个中好手,定能为父皇分忧。” 这话说得没有错处,工部官员闻言就道:“五殿下抬举了,为人臣子,为陛下分忧是分内之事。” 顾敛继续道:“本宫才疏学浅,不通水利之道,此番赈灾还要仰仗诸位。” 工部官员连声道不敢,其中几位眼中却出现了自得之色。 因为寒凉,顾敛双手缩在袖子里,他将众人的神情尽收眼底,微微笑了:“相信以诸位的才能,不消几日定能写出治水方策。潼州三县涝灾,实为父皇心头大患,诸位若能解决便是大功一件,届时本宫会如实向父皇禀报。诸位以为呢?” 顾敛将他们架到高台上,工部官员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表示赞同。 顾敛又问:“那几位大人觉得治水方策何时能给到本宫?” 时间说长了显得他们无能,说短了就是自讨苦吃,一人憋屈道:“三日。五殿下,三日之后,臣等会将方策呈于您案上。” 顾澂微微颔首:“有劳诸位了。本宫还有事,先行一步。” 他站起身,戴上昌苏县令新拿过来的斗笠,咳了几声,向雨棚外走去,福远连忙为他打伞。 沈禾修也起身跟上,他没有官职在身,临出雨棚前依礼向几个工部官员作揖。 直属上司的嫡长子对几个工部官员还是有一定影响力的,毕竟他们升迁诸事都要先经沈相首肯,见状就道:“小沈公子客气,同我们就不必行这虚礼了。” 沈禾修笑了笑:“几位叔叔是长者,禾修不敢不拜。此番若能跟着叔叔们学到几分真才实学,回去后父亲问起,禾修能说上几句,也算不虚此行了。” 在场都是人精,哪里听不出他话中深意,回去后他对沈相说的是美言还是微辞,端看他们如何做。 又是皇帝,又是尚书令,两轮敲打下来,几个工部官员心里再有怨言,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治水了。 离开昌苏县后,顾敛又去吴县和宝化看了看,情况没有昌苏严重,但同样很不妙。三地来回,基本消耗了一天时间,等回到太守府,天色已经擦黑。 坐了一天马车,顾敛腰酸背痛,坐到软塌上才吐出一口浊气。 福吉给他捏着肩,看了看外边:“晚膳怎么还没送来?” 福远:“我去催。” 他将手炉塞到顾敛冰凉的双手里,向门外走去,没出去多久就折回了,表情有些古怪。 福吉正想问怎么了,抬头就看刘一蟲在福远后脚进来,顶着满脸褶子笑:“五殿下,您今日辛劳,我们大人在全臻楼叫了晚宴,请您移驾。” 福吉闻言脸就沉下去,想也不想地说不去:“我们殿下需要休息。” “哎呦殿下,实非下官不知好歹要叨扰您。”刘一蟲脸上闪过为难之色,“只是今日要同几位员外商议购粮购衣之事……” 顾敛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睁开眼,轻咳了几声,偏头看向福吉:“去叫禾修。” 意思就是要去了。 福吉瞪了刘一蟲一眼,气冲冲地去隔壁叫沈禾修了。 吃饭的地方仍旧是昨日的厢房,只不过少了几个官员,只有太守和富商几人。 刘一蟲借口赈灾把顾敛和沈禾修叫过来,然而晚膳用了大半,却迟迟没入正题。 “马员外。”顾敛放下筷子。 桌上安静下来,被称为马员外的人看过来,谄笑道:“五殿下有何吩咐?” “你欲以何价贩粮。”顾敛道。 “既是赈灾粮,小人本当分文不取,只是年初雪灾,那些粮食也是小人花了高价收来的。小人虽是一介商贾,但亦深知家国有难匹夫有责的道理,这样吧,小人只取收成价,三两一石,五殿下以为如何?” 马员外说着从桌下取出一个木匣子,推到顾敛面前,“知道五殿下挂心此事,小人今日特地带了些粮米,保管颗颗饱满,殿下过目。” 顾敛打开看了一眼,匣子里面却是一尊貔貅金像,哪里是什么粮米。 他合上盖子,语气不变,问:“三两一石的收成价,李太守,是这样吗?” 李彭素状若无奈地叹了一声:“殿下,今年大伙都不容易啊。” 他话音刚落,包厢内其他几个富商也纷纷拿出类似的匣子,不约而同解释说是布匹棉絮砖石一类的赈灾物品,请顾敛过目。 然而顾敛打开后,里面无一不是珍珠玛瑙白玉金樽,在昏黄的烛火下散发出夺目的光彩。 李彭素笑得高深莫测:“殿下,只是一些小心意,您且收着吧。如若喜欢,员外们家中还有,明日再为您送来。” 顾敛垂下眼睑,面上仍是温和之色,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银酒樽。 马员外开出异常高昂的粮价,十有八九其他人也会。倘若真以这个价格去买,恐怕买完粮食,赈灾银就所剩无几了,可是赈灾赈灾,不仅赈济灾民吃饭要钱,重建堤坝、重修屋舍都要钱,真谈成了这个价格,他也别想赈灾了。 这些匣子明晃晃摆在他眼前,傻子才看不出其中意味。 他当赈灾银都去哪了,原来都进了这群酒囊饭袋的口袋里。 “李大人去过昌苏县吗?” 李彭素笑意一僵:“自然。” “那李大人当真觉得三两一石的粮价合适吗?” 李彭素道:“有何不可?”说着还暗示性地往顾敛那边推了推匣子。 顾敛把玩酒樽的手指一下捏紧了,他看着满桌的大鱼大肉,想起白日里就着雨水吃糠咽菜的灾民,只觉荒唐和讽刺。 “你置百姓之疾苦于何地?”他冷冷道。 李彭素脸色微变,心想这五皇子真是不知好歹,嘴上道:“五殿下说得哪里话,下官不是正同您商议赈灾诸事吗?” 马员外道:“那堤坝疏通是早晚的事,五殿下急什么?” 其他富商也道:“是啊,依小人看,那些人现在不都活得好好的吗?” 顾敛和沈禾修听得心头火起。 顾敛唰的起身,面上几乎淬了冰:“诸位之言,恕本宫无法苟同。” 包厢里七嘴八舌的声音戛然而止,顾敛看也不看,拂袖而去。 沈禾修亦觉诸人言行反胃,沉着脸跟着离开了。 四人走后,包厢里安静了一会儿,马员外看向李彭素:“李大人,这……” 李彭素冷笑一声:“怕什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罢了,就算是皇子,能成什么事?” 他早几日就收到了王侍中的信件,将这闻所未闻的五皇子打听得一清二楚,深知他背后毫无母族倚仗,不过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 “刘一蟲,”他道,“你盯着他们,别真让他们查出什么错处来。” 一直在饭桌上当透明人的刘一蟲道:“下官遵令。” 李彭素和富商们又开始把酒言欢,刘一蟲看向窗外,遥遥看到那位五皇子在雨夜里瘦弱而挺拔的背影。 他沿着遍地积水的街巷徐徐往前走,年轻的沈相嫡子始终落后一步,一言不发地跟着他,身旁的小太监沉默地为两人打着伞。 灯笼在风雨中摇曳,烛火明暗变幻,那四人一路走,身形逐渐淹没在街巷尽头的昏暗中。 刘一蟲收回视线,端起酒杯与众人相碰。 …… 在顾敛为洪涝所扰的时候,远在万里之外的皇宫中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当时是深夜,顾让在北隶府里和赵开待在一处,倒也没干什么,只是坐在一起看看书。外头吵闹的人声响起的时候,顾让和赵开都愣了一瞬。 北隶府一角向来安静,少有大动静。 赵开紧张了一瞬,以为是顾让每晚偷跑过来的事情被发现了。 戚风就说出去看看,没过多久就回来了,道:“曹贵人小产了。” 曹贵人是宫中众妃嫔之一,顾让对她并无印象。还是赵开看出她的疑惑,解释了一下。 相比大齐历代皇帝,崇文帝的子嗣堪称稀少,近年来更是少有新添子嗣。曹贵人去年怀上后,崇文帝龙心大悦,万分重视,不仅吩咐太医院小心看顾,各种山珍补品更是流水一般往曹贵人宫里送。 算算日子,再过一两月曹贵人就该生了,今夜却毫无征兆地小产,几乎惊动了半个后宫的人。 顾让没把这事放心上,见已临近子时便放下书册回了洗萃宫。 洗萃宫的烛火被重新点燃了几盏,门口可萤和可娴正向外张望,看方向也是被曹贵人一宫的动静吸引了。 见顾让大半夜从外头回来,可萤万分惊讶,回头看了看一片黢黑的西厢房,“六公主,这么晚了,您去哪里了?” 顾让淡淡道:“被吵醒了,出去看了看。” 可萤狐疑地看了一眼她身后,那方向可不是曹贵人一宫的方向,但顾让已经径直略过两人回了自己屋子,便也住嘴不再追问,继续支起耳朵听远处的响动。 倒是一旁的可娴,看着顾让回来的方向,眼神闪了闪。 …… 曹贵人小产是大事,对顾让而言却无关紧要,然而之后某晚途经聊水园时,却在湖边亭子里看到了这位痛失爱子的曹贵人。 彼时曹贵人披头散发,佝偻身子倚在栏杆上,失神望着漆黑无波的湖面。顾让踏上亭子,听到了她悲痛的呢喃。 “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顾让不认识她,平静地从她身边走过。临近子时,她离开北隶府再次经过聊水园的时候她还在,甚至亭子中还多了一个人。 那人作宫女打扮,担忧地劝说一动不动坐着的女人:“小主,你怎么跑这来了?这儿多冷,快跟奴婢回去吧。” 聊水园中无甚灯火,顾让走路又一贯无声,宫女并没有发现她,见女人没有反应,又道:“小主,您身子还没好全,若是再受凉,陛下会担心的。”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女人,女人剧烈一抖,尖利地笑了声:“担心?不,他关心的只有我腹中的孩子,如今孩子没了,他哪里还想得起我?” 顾让听到这里,才意识到这个女人是曹贵人。 宫女面露不忍,道:“不会的小主,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不可能了!”曹贵人叫起来,面上的恐惧在湖光折射下一览无遗,她浑身抖如筛糠,抓着宫女的手臂,颠三倒四地说话,“不可能有了……这宫里到处是她的爪牙,我知道是她,我知道是她……就是她,我不要回去,只有这里安全,只有这里没有她的人……” 她? 顾让刚要思索曹贵人口中的她是谁,宫女就解答了。 宫女道:“怎么会呢,皇后娘娘和陛下一样期待您的孩子……” 曹贵人愤怒地甩开她的手:“就是她!我就是在吃了她送来的甜羹后才没了孩子!就是她!” 宫女叹气道:“皇后娘娘给您送甜羹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小主,您糊涂了,快跟奴婢回去休息吧。” 语罢,宫女几乎是强制地将曹贵人搀扶起来离开了聊水园。 顾让从阴影处走出来,看着二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皇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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