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风平浪静,春猎过后顾谦果然被崇文帝安排进了吏部历练,时值春闱,吏部的事一大堆,顾谦一大早出宫去吏部,晚间才回到华春宫,根本没空找顾敛的麻烦。 半月时间一到,顾让便在入夜后走老路出宫,准备去教荆欢新招。 途径北隶府时习惯性往上瞥了一眼,便见夜色中高树上一点微光闪烁。 ——是树梢挂了铃铛。 顾让脚步一顿,轻车熟路地翻墙进了北隶府。 她悄无声息地落到地面上,就见一人背对她坐在院子里,微低着头,似是在写什么。 “赵开。”顾让叫了声。 话音刚落,赵开立马回身看她,眼底一下亮起来。 顾让走近,在他旁边坐下,这时才看清石桌上竹筐内有两只小鼠,通体银白,皮毛油光水滑,正埋头吃着玉米粒,嘴边长须小幅度颤动着。 赵开方才低着头,应该就是在逗弄它们。 “你找我?”顾让问道。 赵开先是怔了下,然后轻轻嗯了一声:“你好些日子没来了。” 顾让不知道说什么,在去端王府之前,关于自己所有的记忆,她能做的就是靠记录去猜想去推测,零星想起的几件事无一不关于赵开,彼时任何一点真实的碎片在一片虚无中都显得弥足珍贵,连带着对赵开,她也不由自主采取了不同于旁人的态度。 可是现在,她已经想起前世的所有事情,那是很长的一辈子,虽然冰冷、机械,但也发生了很多事情。 记忆汹涌而来,像一片无声的洪流,一下冲淡了那些微小的碎片,包括伴随碎片而生的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微弱情感。 她时常沉默,赵开已然习惯,可是这次却敏锐察觉到这种沉默中不一样的意味。 他已经太清楚顾让的沉默中会有很多含义,也许是懒得搭理,也许是无奈,也许是无声的拒绝。 赵开产生了一种熟悉的心慌,迫使他伸出手去扣顾让的手腕,“让让……” 可是,顾让避开了。 那甚至是一种下意识的躲避。 赵开怔住了,他看着顾让的眼睛,只看到一片漆黑,没有分毫因自己而升的温度。 他的手空无地落在半空,没收回去,却也没敢再往前一寸。 他的嘴唇微动了动:“让让,你怎么了,是哪里……哪里不舒服么?” 月光将他的模样照得非常清晰。他眼尾上那抹清浅的绯意一点点变深,然后弥漫开来。 顾让慢半拍将自己的手送上去,虚虚握着他停滞在半空的指尖,勾着轻轻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放开,说道:“没有不舒服。” 她的手还未完全收起,赵开猛地反握住,一下收紧了,像是猛松了一口气,“没有就好……” 他垂着眸,长睫在眼底打下一小块阴影,顾让目光下移,落在他无意识紧抿着的唇上。他的唇原是极为健康的红,现在却抿得发白。 他在害怕什么?顾让想。 她不过一时没回话,他就害怕成这样么? “前些日子,”顾让缓缓开口,“我在端王府,所以没看见铃铛。” 赵开的长睫微颤了一下,他抬眼,浅色透亮的眸子望着顾让,很小心地问道:“所以铃铛还是作数的,对吗?” “我挂了很多天,你都没来,我还以为你忘记了。” 忘记二字对于顾让实在有非同寻常的意义,在她急于摆脱控制,冲动给自己开颅后,她就一直在经历往复循环的遗忘,即便穿到另一个世界,这个毛病也像是一个意识伴生体吸附在身上。 她愣了一下,才说:“不会,铃铛会一直作数。” 如果她能一直记得的话。 赵开的眼睛又亮起来,似乎是思索了一下,又道:“但是可能会迟到,就像今晚和之前一样。但你看见了,就会来,对吗?” 这话有些拗口,但顾让还是听明白了。 赵开给这个她随口定下的约定,划了一个没有说明的期限。 “嗯。”她向赵开笑了一下。 赵开的心情果然好了很多,方才的阴霾一扫而光。 顾让偏过视线,抬起另一只手,指尖划过竹筐内小鼠油亮的脊背,“这是你养的?” 赵开见她没有收回手,心情更好了,也抬起另一只手去逗弄小鼠,指尖有意无意和顾让的碰到,又生怕顾让发觉似的,总是一触即离。 “嗯,可爱吗?” 顾让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两人就着这个姿势逗了一会儿小鼠,直到搭在一起的手开始粘腻发汗,顾让才想起自己今夜的“正事”。 “……” 顾让想抽出手,想了想道:“赵开。” “嗯?” “时辰不早了,休息吧。” 赵开顿了下,慢半拍哦了声,松开握着顾让的手,“你也是。” 顾让点点头,起身原路翻墙出去了。 …… 四月下旬,春和景明。 顾嘉善的及笄礼非常盛大。当日锦闲宫内四方各设香案醴席,由帝后作主,兰妃作正宾,宴请了妃嫔命妇一众宾客。 顾让作为赞者,要做的主要就是引着顾嘉善出东房,再为她梳理发髻、正冠、接过赐字文书等。顾让并不擅长此道,因而提前几日都在练习如何梳一个整齐好看的成年发髻。 好在练习的结果不错。 典礼结束后,顾让还要负责领着众宾依次退场,不过她的身份贵于众人,实际只是站在锦闲宫门口,目送众人离去罢了。 宾客走得差不多的时候,一个太监急匆匆穿过众人一路小跑了过来,向曹禄耳语了几句。 曹禄脸色微变,转身向崇文帝走去。 崇文帝正拍着顾嘉善的手含笑说着什么,曹禄走过去没多久,他的笑意便消失了,匆匆说了几句话便起身离开了锦闲宫。 路过门口时他脸色稍缓,对顾让道:“让儿,今日辛苦了,父皇有些事要处理,晚膳就不和你们一起用了。” 他离开没多久,又来了个行色匆匆的太监,把顾佰也请走了。 顾佰一走,少顷后皇后也走了。 再后面就是顾谦和顾澂。 顾谦朝她冷笑了一下,顾澂则对她眨了眨眼,但二人同样走得仓促。 顾让站在门口,将他们的脸色看得一清二楚。 锦闲宫的热闹与隆重顷刻间散去,顾嘉善顶着九翠四凤冠走到门口,一脸纳闷:“怎么都走了,不是说要留下来一起用膳吗?” 发冠很重,将她的额头压出了一道红痕,她抬手扶了一下,拽起顾让,“走了就走了吧,有你和顾敛陪我就行,走走走,吃饭去。” 顾让顺着她的力道往里走,和仍坐在观礼席上的顾敛对视了一眼。 顾敛向她微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直至几日后傍晚,顾敛下了学回来,顾让才知道崇文帝等人匆促离席的原因。 …… 书房中。 “……年初岭南发生雪灾,不仅良田受损,也冻死了不少人和牲畜。”沈禾修道,“当时朝廷拨了不少银钱下去赈灾,勒令当地官员清理积雪,发放粮食棉衣以安抚百姓。” 顾敛蹙眉,内心升起不好的预感:“清理积雪,怎么个清理法?” “就近推到河湖里,”沈禾修声音带上了一丝沉重,“那个时候河湖结冰,积雪堆在上面,确实缓了燃眉之急。但开春后,冰面与积雪融化,岭南一带的河湖水位基本都高出不少,淹没了部分沿岸的田地,百姓不满,又闹了一阵。” “然后呢?”顾让问道。 如果只是这样,崇文帝的脸色不至于难看到那种地步。 沈禾修叹了一口气,“这事被官府压下来了。但前些日子岭南暴雨,水位暴涨,加之水坝坍塌,泄洪道堵塞,那一带全被淹了。” 雪灾刚过,受损的良田尚未恢复,粮食减产,又发生了水涝,百姓流离失所,原本只要官府及时建立临时居所,发放足够的粮食,尽快修缮堤坝,这事也能处理得当。但不知怎的,官府竟然拿不出银两。灾民暴.乱,官府彻底压不住了,这才报到京城来。 “父皇不是拨了赈灾银下去么?”顾敛眉头夹得死紧,“按照他们的处理方法,何须用到那么多银钱?” “……应该是被贪了。”沈禾修低声道。 顾敛能想到的问题崇文帝自然也能想到,一查就发现到岭南的赈灾银实际不足拨下去的两成,恐怕官府当时之所以采取那般粗暴的处理方法,也是因为银钱不足。 这事不小,崇文帝震怒,一连几日早朝都在发火。沈禾修的父亲忙得焦头烂额,几日来成宿待在政事堂,直至昨夜才回家。 沈禾修一问,才知事情原委。 书房内安静许久。 顾敛看向沈禾修,问道:“沈相昨夜归家,说明商讨出了解决之法,是也不是?” 沈禾修犹豫了一下,点头:“当务之急,只能再拨一批钱款下去。由左右武卫押送,带上工部的人,并择一名皇子随军赈灾,予都察权,抓贪墨渎职之人。” 顾敛:“人选定了吗?” 沈禾修:“我爹没说,应当是没有。” 顾敛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看向顾让,缓缓道:“顾佰年初的时候任钦差去各府州巡查,算算时间,正好是朝廷下拨赈灾银的时候,他没有发现不对,是失职。春闱事务繁忙,顾谦不可能抽开身。父皇能考虑的就只有三哥和——” 他顿了一下,“我。” 顾让看着他,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决定。 他们在宫中太弱势了,岭南洪涝泛滥、流民□□的消息一传入京,所有人当天就知道了,只有她和顾敛,直到现在才通过沈禾修之口知晓。 如今有一个现成的挣脱这种弱势的机会摆在眼前,顾敛绝无可能不抓住。 只是治理洪涝、整顿流民、彻查贪墨哪样不是困难重重,顾敛在朝中毫无根基,若真的去了,恐怕要历经千难万险。 顾敛自己心里也没底,他只是想豪赌一把,并且下意识寻求世上最亲近之人的支持。 顾让了解他,所以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点了下头。 顾敛舒了一口气,眼底冒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坚定,起身低声:“我这就去找父皇。” 他走出书房,沈禾修仍旧坐在原位。 他之前多有迟疑,就是隐隐预料到顾敛会主动请缨。可也知道这对于顾敛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所以还是选择说出来。 但见顾让与顾敛轻描淡写下了决定,沈禾修仍旧难免忧虑。 “六公主,”他压低声音,“如若陛下真的钦定五殿下去赈灾,此去山高水远,路途艰险,五殿下的身体……” 沈禾修看着顾让,希望这个在顾敛心中占据举足轻重分量的妹妹能够再替他考虑一下。 顾让却道:“他能撑住。” 顾敛常年羸弱,时而因为她的保护自厌自弃。不单是为了争夺权势,他也需要一个契机来证明自己,向她,更是向他自己。 所以这次顾让不会再插手。 “沈公子,多谢你来告知我们。今日就不留你用膳了。” 沈禾修暗叹一声,心知多说无益,起身作揖告辞,怀着满心忧虑出了宫。回到沈府后,他的忧虑仍旧难以消解,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告诉顾敛岭南之事。 他的烦乱全透露在眉间,饭桌上一直在晃神,沈相看了他好几眼,饭后把他叫到了书房里。 “有心事?” 沈禾修抿了抿唇,一五一十将今天的事说了出来。 沈相闻言毫不意外,只是道:“说了便说了,他们迟早会知道,五殿下想争是理所当然的事,你瞎操心什么。” “可是,赈灾之人是肃王殿下或端王殿下,甚至是三殿下都好,独独五殿下,我光是想想,就觉得太难了。”沈禾修眉头紧蹙,脑子里不停闪过顾敛坚定的神色和顾让淡然的模样,吞吞吐吐道,“爹,我……” 沈相望着眼前自己引以为傲的嫡长子,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你什么?” “我……”沈禾修迟疑良久,深吸一口气,“若真的定了五殿下,我想随他一起去。” 沈相沉声提醒:“禾修,你只是他的伴读,不是他的谋士。” “儿子知道,可是……可是五殿下待我如亲友,六公主亦救过我性命,我无法袖手旁观。” 沈相敏锐地抓住了他话中重点,皱眉问道:“救你性命,你何时遇险了?” 沈禾修一愣,这才发觉自己说漏嘴了,不由懊恼,可他爹审视般看着自己,不得不老实说了春猎遇刺一事。 沈相听罢面色不虞,冷嗤一声:“糊涂!你分明是受了皇子间明争暗斗的牵连,他们当然要顾及你周全,谈何救命之恩?” 说到现在,他的反对之意已相当明显,沈禾修紧抿着唇,跪下道:“爹,这几个月儿子几乎日日留在洗萃宫用膳,五殿下是怎样的人,儿子再清楚不过。我想帮他。” 有他跟着,相当于顾敛背后就有了宰相的名头,行事不至于太难。 沈相深深看他一眼:“几顿饭就把你收买成这样?” “不是,我……我说不上来。”沈禾修只是觉得洗萃宫很好,里面的人也很好,不该始终受人欺凌。 他深深伏首,“爹,儿子请您准许。” “……你当真想好了?” “当真。” 沈相轻叹一声,无奈道:“罢了,明日我会向陛下提议此事的。” 沈禾修一喜:“儿子谢过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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