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水园与洗萃宫离得倒不是很远,中途没什么人,顾让没走多久就到了。 她体质再好,身体也不是铁打的。湿衣服贴在皮肤上的感觉并不好受,她顶着这身在寒风中走了一段时间,也有点不太舒服。于是立马去盥洗室打理了一下自己,换了身干净的衣衫。 洗萃宫相比宫中其他殿宇要小得可怜,是个简单的一进院,但也算五脏俱全,该有的配置都有。顾让找到厨房,翻出药调子拆了一包药煎下去,然后打了一盆冷水去找顾敛。 顾敛已经烧糊涂了,满面通红,说话时都吐着热气,他半合着眼看着顾让,“让让……” 顾让嗯了一声,拧干浸了冷水的布巾敷在顾敛额头上。 “我难受……” 册子里说,她在宫中的唯一任务,便是照料好顾敛。 顾让回忆着这句话,想了想,出声安抚了顾敛一句:“忍一忍,今夜发了汗,明日就能好了。” 顾敛神志不清,只是无意识依赖着顾让,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顾让算着时间,估摸着药煎得差不多了,便起身去端药。出门的时候脚被拌了一下,她低头一看,发现是一个食盒。 应该是宫女送过来的,随便放在门口就了事了。 她把食盒提到厨房,打开看了看,里头只有凉掉的四个馒头和两碟素菜。顾让没动,倒出药汤便回到顾敛的房间,将他扶起来叫他喝药。 顾敛服药倒是干脆,两三口下去碗就见了底,料想是已经喝惯了。他喝了药,没多久就昏睡了过去。 顾让怕夜里再出意外,便去书架上随手拿了一本《大齐国志》,一面看一面守着顾敛。 顾敛睡得并不安稳,到后面就开始说起胡话。 顾让侧耳听了一会儿,发现他一直在叫“母妃”。 顾敛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犹是稚童,被拥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的背被一双柔软的手轻拍抚慰着,轻缓柔和的歌谣在耳边回荡,哄着他入眠。 他抬眼,看到了一张温和清秀的脸庞,怜爱地对他笑着。他被女人的慈祥蛊惑,情不自禁地贴向她,然而转瞬之间,女人的眼睛被痛苦笼罩,她两眼翻白,五官泛青扭曲犹如厉鬼。 他呆若木鸡,伸出的双手僵在空中,恐惧得浑身发抖。 不,母妃…… 他张大嘴巴,几乎就要干嚎出声,就在此时,却有另一只小手从背后伸过来,死死捂住他的嘴。他仓皇失措,回头看见他年幼的妹妹抿唇盯着濒死的女人看。 他眼前一闪,发现自己身处的位子变了,不再是女人的膝上,而是在一个逼仄黑暗的柜子中,透过柜门细小的缝隙看着他的母妃被人用白绫勒着脖子,涕泗横流,面目狰狞。 他整个人都从背后被人紧紧夹住,丝毫动弹不得,下一瞬眼睛也被人牢牢捂住了,有轻微的气息在耳畔拂过。 “别怕。”年幼的顾让用气声对他道。 这声音就像有魔力存在,顾敛真的不怕了,他的意识重新归于黑暗,不再被噩梦所扰。 对,不怕…… 只要妹妹在,一切都会好的。 …… 顾敛醒来的时候,屋内的蜡烛已灭了,晨光透过窗纱照进屋内,空气中的微尘在浅淡的天光下变得清晰可见。 顾敛动了动手指,只觉浑身上下粘腻得紧,头却没有昨日那般沉重了。屋内只有他一人,床头摆了一套叠放整齐的衣物和另一件干净的棉氅,他撑起身子,下床洗漱后便换上了这套衣服。 隔着屋门,朦胧间能听见院子里传来呲呲的摩擦声。 顾敛打开房门,看见顾让挽着袖子弯腰将院子里厚厚的积雪铲到一边,清理出一块空地来。 他一时心酸涩然,痛恨起如今的处境来,也痛恨起自己这副孱弱的身体,不仅病垮了自己,也拖累了顾让。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的病根是娘胎里带出来的,生在这样一个金贵的地方,若他得宠,世间最好的药材都能用来养护他,可事实偏偏不是如此。 他的生母杨嫔是宫中的忌讳,他们这一宫的人,走在宫里常要遭受白眼,连低微的宫女太监都可以来才踩上一脚。 顾让若有所感,停下铲雪的动作直起身回头看了眼,就见顾敛直愣愣地杵在门口,神色还有一丝倦软,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把铁锹放到一边,快步朝顾敛走去,将他草草系的棉氅整理了一下,拢得更紧:“回屋里待着。” 顾敛回过神,将所有怨艾都压下去,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屋里闷,出来走走。” 他看着顾让光裸着的小臂,皱了下眉:“我昨天给你的那件大氅呢,怎么不穿上?” 顾让顿了顿,将袖子扯下来,道:“不冷。去吃饭吧。” 她一早从厨房里翻出米煮了些白粥,又把昨晚没动过的两个馒头和两碟素菜热上,这会儿正焖在锅里等着顾敛起来后一起用。 早膳用到一半,顾敛都有些心不在焉。 顾让看了看他,问道:“不合胃口?” 顾敛一愣,摇了摇头,“没、没有。” 他犹豫一瞬,还是忍不住问道:“让让,你为什么……不许我在宫中提起母妃?” 顾让:“……” “我知道母妃死得不光彩,可为什么连提都不能提,”顾敛无意识捏紧了筷子,低声问她,“你以前说,等时机到了会告诉我为什么,你知道母妃的真正死因,对吗?可这么多年了,你都没有和我说,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我才配知道?” “……” 顾让沉默一瞬,答不上来。 她不记得了。 那本册子里也没说。 顾敛却误解了她的沉默,勉强笑了笑,也不再等她的回答了,埋头吃起粥来,神色难掩低落。 顾让看了他一眼,蹙了下眉,开始觉得有点棘手。 此后无话,用过早膳后两人便各自回了房。 甫一回房,顾让便找出暗格里的青铜箱子,打开昨日还没来得及看的那张纸。 这张纸出乎意料的大,做了加厚处理,展开后堪堪摊在书桌上。 顾让一看到里面的内容就知道它是关键。 因为这是一幅地图。 ——整个京城的地图,极其完整和详细。 整张地图由墨笔绘制,线条简洁而干净,这样一来,上面唯一一条朱笔划出的线便格外突出。 顾让看着这条被特地标出来的红线,发现这是一条刻意设计过的路线,非常偏僻,从洗萃宫出发,七拐八拐通到皇宫的西南角,而皇宫的西南角背靠城郊的果山,平时极少有人到那边。 路线并没有就此停止,而是直直越过宫墙继续通向宫外。 那处宫墙并未设门,按理来说是条死路。此后的路更是偏僻,方圆百里之内无任何人家,完全就是荒郊野岭找路。在或绕或翻几座山后,这条路终于到了尽头。 ——数公里外的荒山野岭。 那里有什么? 坟包。 或大或小、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坟包。 入夜之后,顾让借着一棵歪脖子树翻出高高的宫墙,疾跑到数里之外,来到红线的终点,得到了这个答案。 “……” 她看着眼前荒凉阴森的乱葬岗,静默了片刻。 她居然会把东西藏到这里。 至于具体地点,也实在好找。乱葬岗虽大,端端正正立着墓碑的坟包却屈指可数。顾让走了一圈,最终在一个被打理得格外整齐的坟包前站定,她看着用来充当墓碑的长木板上刻写着的“杨”字,认出是自己的字迹。 杨? 是指杨嫔么? 多半是了,因为她在墓碑底下找到了一个与洗萃宫内同出一辙的青铜箱,两个箱子,连锁眼都是一样的。 顾让在里面,找到了一张陈旧的丝帛和一枚巴掌大乌沉的墨玉籽料,丝帛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墨玉底部压着一封略厚的信,顾让抽出丝帛和信,借着手中的火折子逐字逐句地浏览着上面的内容。 良久,她放下火折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心想,原来是这么回事。 这封信解决了她很大一部分困惑。比如,她果然不是第一次失忆,比如,杨嫔之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再比如,她接下去要如何行事。 她又看了一遍信,将里面的内容熟记于心,而后就地拿火折子烧毁了。她收好其他东西,将空箱子埋回原处,便起身原路折回。 至此,她心中的飘渺惘然总算比初时少了一些。 …… 回路途径果山,顾让想起洗萃宫中空荡的厨房,顺手摘了几个橙子。 此时已是后半夜,月朗星稀,凉风簌簌,天空不知何时起又开始飘起小雪。顾让趁着皇城禁卫军换班的间隙快速翻上宫墙,正要跃身下去,就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 “六公主!” 顾让半蹲在宫墙上,循声向下望去。 赵开立在宫墙下,抬头喊她。 月光粼粼地照在雪地上,反射出银白的流光映在他身上。顾让垂眸望着他,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 ——月色与雪色之间,你是第三种绝色。 她以前应当不知从哪里读到过这句话,只是从来都不太明白,但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这句话凭空出现在脑海中,她心里一动,忽然就有些明白了。 顾让跳下宫墙,赵开就带着笑走近她:“六公主,好巧,又碰到你了。” 他没带伞,雪絮沾在他长而卷翘的睫羽上,随着他眨眼而上下动作。 顾让看了一眼,转身把事先收了靠放在墙角的伞拿起来,撑在两人头上。 她看了看赵开的身后,赵开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好意思地笑笑:“北隶府里太无聊了,我睡不着,就出来散散步赏赏月,没想到又碰到你了。”他看着顾让手里提着的布袋,有些好奇:“那是什么?” “橙子。” 赵开恍然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看身后有他五人高的宫墙,一惊:“你去外面的果山上采的?” 顾让嗯了一声,坦然承认了。 赵开睁大了眼,惊诧地望着顾让:“你怎么出去的?” 顾让指了指旁边的树,淡声道:“翻墙。” 赵开看树一眼,又看顾让一眼,有些愣愣的。 雪开始下大了。 顾让抖了抖伞,迈开步子:“走吧,送你回去。” 赵开脚上带着镣铐,她便放慢了步伐。她倒不是有意送赵开回府,只是在她标出来的红色路线上,从洗萃宫到宫外,除了聊水园,唯一经过的地方便是北隶府。 而北隶府便是质子府,赵开的居所。 思及此,她看了赵开一眼。 赵开似乎还在想刚才的事情,他长得实在好看,眼睛形状生得极完美,瞳色略浅,敛目时眼角会微微下垂,睫毛被白皙细腻的皮肤衬得很黑,长而密,从顾让这个角度,他看起来单纯而无辜,是一个很干净的人。 顾让收回视线,听见赵开在耳旁发问:“你经常翻出宫吗?” 顾让不答,他便自顾自说下去。 “你真大胆,不怕被人发现吗?” 顾让又看了他一眼。 赵开捂住嘴,眼神真诚地瞧着她:“我不会说出去的,我保证。” 有点可爱。 顾让笑了下。 说是笑,其实也只是弯了一下嘴角,很快放下了。 赵开却像是发现了什么罕见之事,很明显地怔了一下,奇异地盯着她的嘴角,“你……” 他没说下去,整个人却一下雀跃起来,很快换了一个话题,问顾让宫外是怎么样的,是不是很热闹。 顾让在坟山上遥遥看过一眼山下的景象,闻言神色淡淡,道:“无甚特别的。” 无非是那些景和人,没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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