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的洗萃宫格外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枝扑簌簌的间或声响。院门紧闭,院子里空无一人,想来是宫人又偷懒了,没来值班。 顾让没在意,一出洗萃宫却犯了难。 她不记得皇宫里的路。 洗萃宫大门正对着高高的朱红宫墙,青石板铺就的宫道夹在朱墙与洗萃宫之间,一眼望去,不见半个人影,青石板间隙里杂草零落而生,显得异常荒凉。 顾让看着墙皮斑驳脱落的宫墙,心里一动,本能地退了几步,而后跃身而起,踏着宫墙借力而上,手掌迅速扣住宫墙顶部的瞬间臂膀与腰腹一同发力,整个人在刹那间攀上了宫墙。 她蹲坐在宫墙上,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满是薄茧的双手,内心对自己这具身体的力量有了更准确的认知。 顾让放下手,从高处四望,粗粗确定了太医院的方位,便轻巧跃下宫墙,向一个方向走去。 过程中不可避免还是绕了一些弯路,太医院的内官见到她来,似乎习以为常,一点惊讶的表现都没有。大多数人权当没看见她,药柜前的尚药忙着配药,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地拿出新的黄油纸,转身抽出小屉抓了几味药,草草打包好,便向顾让递来。 顾让看着他手上那捆扎得弯弯扭扭的几包药,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太医呢?” 那尚药见她不接,随手把药放在了木柜台角落,敷衍道:“都不在。这药是吃温病的,五殿下不是一直在吃么,太医去了,开的也是这服药。” 说完就低下头继续配药,不再搭理顾让了。 顾让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拿了药径直走了。 走了一遭后,顾让对皇宫布局熟悉了很多。洗萃宫地处偏僻,位于整个皇宫的东南角,太医院在西侧稍偏南的位置,从太医院回洗萃宫最快的路要经过御花园。 顾让惦记着顾敛的病,回程时自然选了这条路,半途却又出了意外。 走到御花园的时候,她远远瞧见一个身着黄袍的高大男子在御花园的亭子里坐着,一旁还有个华贵妇人巧笑着给他添茶。 她脚步一顿,将这两人同名册里的两张画像对上了号。 ——崇文帝和贤贵妃。 崇文帝的态度暂且不论,单就贤贵妃,根据名册记录,这位贵妃对顾敛一直抱有很大的敌意,没少在背后使绊子。 顾让自失忆醒来不过半天时间,却已深知她和顾敛在宫中势微。 她不想平生事端,于是折回重新绕路。 这一绕,却绕到了一个比洗萃宫更加偏僻荒芜的地方。 冬日里天黑的早。雪后的天空格外清碧,月影如钩,半掩在浮云后面,洒落下一片片寒凉的光波。圆拱门顶端鎏金的几个大字在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盈盈的流光,却又被肆意攀爬生长的藤萝遮挡了大半,灰褐光秃的枝条下依稀可见“聊水园”三字。 顾让要回洗萃宫,就必须从聊水园穿过去。 她站在圆拱门前,看着不远处湖边似乎起了争执的三个人影,眼中终于流露出一丝无奈。 说是争执,不如说是两人对一人单方面的欺压。 顾让眯起眼看了看,那两人正对着她站在,太监打扮,却一副颐指气使的样子,对另一人说着什么。那人背对着顾让站着,从背影看,是个身形颀长的年轻男子。 他穿着一身广袖月白锦袍,腰束银带,弧度很惹眼。比之更惹眼的,是他垂落于背后绸缎般的黑发,被寒风吹得轻轻扬起,有如月光下湖面的粼粼波纹。 顾让不自觉多看了几眼。 他似乎是想绕过两个太监,可惜不知为何行动迟缓,他走一步,两个太监便跟上一步,死死地堵在他面前。其中一个太监伸出手来,似乎在向他讨要什么。 不知这人说了句什么,太监的脸瞬间拉了下去,猛一伸手从他腰间拽了个什么东西过去。另一个太监笑嘻嘻的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一直在讲话。 顾让看着那个太监的表情,觉得他很欠揍。 那男子肉眼可见的急了起来,伸出手去夺那东西。那太监见状也不后退,只是高举起手,将那东西高高扬起,顾让这才看清,那是一枚白玉佩。 跟耍猴似的,太监躲着男子的手,偏不让他拿到玉佩,最后竟直接将玉佩丢掉了园子中心的湖里。 扑通—— 湖面上溅起了一朵小水花,玉佩很快不见踪影。 那男子侧过头,脸色微变,竟也毫不犹豫地跟着跳了下去,溅起了更大的水花,不时整个人便沉进了湖底。 两个太监这才慌乱起来,凑到湖边去看,骂了几句,然后逃也似的从聊水园另一侧拱门离开了。 顾让淡淡地看着这一切,料想这男子应当会水,否则何至于为了一枚玉佩去自寻死路。 所以她也没管,可直到她快穿过聊水园时,湖面上还是一点动静都无。 顾让蹙了蹙眉,驻足回头去看那片寂静无声的湖。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一瞬间想了什么,只是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扔了药包解下大氅冲到湖里去了。 …… 赵开沉没在湖底,意识逐渐被四周汹涌而来的湖水淹没,冰冷的水灌进喉鼻,他徒劳地挥动着双臂,可双腿上沉甸甸的重量将他牢牢钉在湖底的淤泥里,渐渐的,他不再挣扎,只是任阵阵窒息席卷自己。 他的眼前开始出现斑驳的黑点。 自己终于还是要死了吗? 死在异国,这个无人问津的死水湖里…… 他不甘心…… 在大块大块的黑之中,他恍惚看见一个身影像一条灵活的游鱼,飞速朝他靠近。 下一瞬,有人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往上拉去。 他下意识紧紧回扣住那人拉住他的手。 顾让一拉住赵开,便察觉到不对。 怎么会这么重? 以这男子的身形,身板再怎么结实也不会重到这种程度。 水中不好施力,她拉着费劲,便下潜了一些,改换姿势,双手扣着男子的腰带,将人往上带。正要浮出水面,却听湖边有人声响起。 “怎么办?不会真淹死了吧?”有人不安道。 “不知道!”这声音里透着烦躁,“这湖水这么黑,什么都看不见,你下去看看。” 是那两个去而复返的太监。 顾让心里啧了一声,抓着人在水下改换方向,向假山游去,踩着水悄无声息地带人浮出水面,藏在假山后。 一出水面,男子便要咳嗽,顾让眼疾手快,腾出一只手捂住他的嘴。两人下半身还在水里,顾让一面踩水不让他们沉下去,一面调整姿势,让男子背靠着假山,卸了部分力。 男子许久没呼吸到空气,此时又被她捂住,顾让松了些,让小股气流透过她的指隙传到他口鼻中,不至于让他憋死。但杯水车薪,男子大概憋得很难受,脸很快涨红了,可他却丝毫未挣扎,整个人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顾让。 顾让没注意,侧耳听着外边的动静。 那两个太监还在相互推诿。 “……我不去,冷死了。” “你不去难道我去?我可不会水,会被淹死的。” 两个人面面相觑地沉默了一会。 半响,一人说道:“是他自己跳下去的,就算是死了,也是自尽,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对,我们今晚根本就没来过这里……” 两人遂又离开了。 聊水园安静下来,顾让松开手,这才意识到自己与眼前人离得太近了,几乎要面对面贴上,于是退开些许。 赵开却仍怔愣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顾让。 顾让看向他,见他眼底都被憋得泛了红,却不知喘气,只好道:“呼吸。” 赵开如梦初醒,大口呼吸起来,呛进肺里的水被他咳了出来。顾让等他彻底平复,才带着他游上岸。 赵开浑身脱力,甫一上岸便软倒在地,顾让被扯着弯下腰。 “放手。” 赵开一愣,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还抓着顾让的手腕,他下意识握得更紧,嘴唇动了动,“让……六、六公主……” 顾让一顿,转动手腕挣脱了他的桎梏,直起身俯睨着被她从水里捞出来的人。 湖底和假山中光线昏暗,到了岸上,顾让才看清这人的真正相貌。 从正面看,他更显年轻,甚至称得上年少。他很白,有一副相当出色的眉眼,眉若远山,眼角微挑,带着绯色,此时抬眼望着自己,眼中波光流转,显出几分昳丽来。 许是因为溺水,他的视线仍旧有些涣散,几缕湿发贴在脸侧,平添了一种破碎的美感,却不令人觉得柔媚。 顾让的目光在这张脸上停留了几秒,而后下移,落在他右手紧紧攥着的那枚白玉佩上,再往下,便瞧见了他衣摆之下环扣在脚腕上的厚重铁镣。 铁撩之间并无链条相连,只是两个独立的脚环。虽不影响迈步,却也极影响日常行走。难怪他行动迟缓,又那般重。 对此顾让并不觉得惊讶,她认得这人。 【崇文十五年,齐绥两国常年不休的战争,以齐国取得胜利而短暂告终。绥王年仅九岁的幺子赵开被送到齐国当质子,为战事划上了彻底的休止符。】 那本名册上如是记录。 至于别的,也没记载什么了。 赵开的信息在那本名册上少得可怜,想来此前数年,她与他应当无甚交集。 这些信息在顾让脑子里一闪而过,她没再说什么,迈步欲走,顾敛还等着药。 她已经耽搁够久了。 不想脚上却传来一阵阻力。 顾让低头看着扯住她裙摆的人。 “谢谢你……救了我……” 赵开坐在柔软的草地上,仰头注视着顾让,声音细微虚弱。 顾让等了一会儿,也没等来后文。她的沉默和冷淡让赵开慢慢松开了手,他一松开,顾让便走开了,眨眼间便彻底消失在他眼前。 赵开有些怔愣,只觉得寒风刮得他从内而外的发冷。 可下一瞬,他的肩背盖上了一件温暖而干燥的棉氅。寒风被阻挡在外,赵开猛然抬头,却见顾让拎着药包悠悠走远了,只留沿途从她身上滴滴答答淌了一路的水渍折射出细碎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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