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午,国公府开宴。 谷雨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眼睛哭得又红又肿,“是奴婢没看顾好小姐,奴婢有罪……” 定国公柳敬深天生一副俊朗儒雅相,年逾耳顺,眼尾的细纹更添沉稳风流。此时他坐在首位上,随着下人两刻一禀,始终未有女儿的行踪,他眼底的忧虑惊惧越来越深。 今日寿宴,上京有头有脸显贵都到了场,他若再不出宴,未免落人口舌。 柳敬深捏了捏眉心,“调金吾卫,除却京城,加快人马到周边各地去寻。对外称大小姐染疾,已去庄子养病。” 长风领命而去。 柳敬深睁开眼,心中那抹忧虑迟迟不消,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 此时,一行五人打马过关,马蹄奔腾,尘土飞扬,风驰电掣之间已出了京府地界。日暮西斜,到了傍晚,几人风尘仆仆,勒缰驻马,停到了一处荒僻的村镇外。 镇里有两间庭院,下了马,吕金子、张贺去牵马喂草料,小七掀开车帘,小心翼翼地抱起里面的女子。柳素瓷被砍了两记手刀,最后一记格外狠辣,昏昏沉沉,眼皮只睁了一条缝,又晕了过去。 霍钊站在院外古树下,斜着身子,手握一柄短刀,指腹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刀背,雪亮的刀身映出他深黑的眼。 他就那样站着,直到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在客舍,我破例算了算,你今岁怕是有血光之灾。”道空慢悠悠走近,右手装模作样地掐算两下,啧啧道:“算几回都是大凶。” 霍钊收了刀,抬目望向远处,眸光锐利,侧脸如刀刻分明,他笑了声,眼中依旧薄凉,“我身上的血光之灾还少么。” 道空闻言,不敢再大意懒散,忍不住劝道:“说真的,今岁留心些。” 霍钊不语,道空点到为止,知他恣意惯了,也不再劝,转身回了内院。 天彻底黑下去,灶房烟火稍歇,热腾腾的饭菜端进了膳厅。 赶了一日路,几人早就腹中饥饿,握筷换盏,一杯热酒下肚,顿时驱散了满身的寒气。 霍钊最后进来,宽刀服帖地挎在腰间,革靴染尘,步履如风。 他一进来,吕金子嘴里还塞着东西,立马起身让了座,“大当家的,快尝尝这酒,俺们去年埋的。” 霍钊掖下衣摆,搁刀落座,吕金子在旁殷勤地倒酒,道空一个假道士,大口大口地吃着羊肉,张贺端着碗扒饭,小七眼睛乌溜两圈,“大当家的,想来柳姑娘也该用些吃食。” “锅里热着,等柳姑娘醒了,我亲自送过去。” 门打开,芸娘手里端一碟烤好的羊肉放到案上,不知有意无意,正对着霍钊,道空抻腰,才够着边上一根瘦小的羊腿。 小七一乐,“还是芸姐姐想的周到。” 吕金子给他一暴栗,“没个出息,忘了那娘们差点嘎了你?” 小七揉揉脑袋,以示不满,“柳姑娘一无所知,适时反抗也是应当的。” 两人拌嘴,吕金子以武取胜,小七坐不住,跟道空换了地儿。 霍钊放下筷,朝芸娘点点头,“辛苦你了。” 芸娘避开眼,脸颊不自然一红,将余下的碎发拨到耳后,“累了几日,今夜在这好好歇歇吧。”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连吕金子也闭了聒噪的嘴,只顾闷头吃饭,一句话也不发。 霍钊颔首,没什么多余的神色,如针的睫毛垂下,看起来寡淡凉薄。 终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片痴心错付。 芸娘脸上失落,却早已习惯如常,没露出什么异样。 一伙儿人吃饭没什么讲究,芸娘坐到对面,小七吃两口,问道:“芸姐姐,你一个人住这也怪无趣的,不如跟我们回郾州,灵儿整日嚷嚷要你陪着。” 吕金子道:“这话说的在理,俺那婆娘也说就你最善解人意。” 张贺不置可否。 道空一心够着羊肉,猛地被人一扒拉,附和一句,“正好这趟人多,你一个弱女子有我们护着也安全。” 几人都是一个意思,芸娘抿抿唇,不自觉地看向了对面坐的男人,意味显然。 四个人眼睛瞄瞄大当家的,霍钊视线一动,那几人眼光又迅速转了回来。 他道:“此处荒郊野岭,确实不适合长久安身。你哥把你托付给我,回郾州他也能安心。” 提到江逸,几人神色默然,芸娘眼圈一红,眼眶里落了两滴泪水,“我听三哥的。” …… 黑云压了一重又一重,天很沉,有风雨欲来之势。 柳素瓷醒了有半个时辰,手脚被绑着,她挪了挪,坐起身。 四周黑漆漆一片,槅窗外投进几道微光,隐约照出屋内的陈设。 一张罗汉床,两把交椅,再无一物。 她闭上眼,定了会儿神,回忆这一日发生的事。 在守卫森严的国公府,她住了十八年的闺阁,遭人撸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城。这些人显然有备而来,此处偏僻,不知父亲能否找得到她。 门吱呀响了声,外面进来一道人影,火烛掌起,柳素瓷向那人看去,目光警惕。 芸娘看出她眼里的戒备,温婉地笑了笑,不知从哪寻了张凭几,将煮好的粥放到上面。 “此处不比国公府,委屈柳姑娘了。” 她走近,拿掉柳素瓷嘴里的布条,“我煮了粥,柳姑娘吃些裹腹吧。” 折腾一日,柳素瓷四肢酸疼,后颈钝痛,她肌肤娇嫩,想必此时已是青紫。颈边垂着两缕发丝,嘴唇发白,生于世家高门,她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你们倒底是什么人?” 芸娘抿了下唇,端着粥坐到罗汉床上,“柳姑娘安心,我们不会伤害你,过些时月会把你平安送回上京。” 柳素瓷再问,她却不肯再说,端着粥一勺一勺喂过去。 小半碗粥下腹,柳素瓷便不再吃了。 “我想更衣。” 芸娘放下粥碗,依旧是温温和和的语气,“我有几件洗过的衣裳,你不嫌弃……” 柳素瓷打断她,含了下唇,道:“更衣是如厕。” 上京高门规矩多,芸娘是贫苦人家出身,才知原是在京城,如厕都当更衣来讲,她诧异了下,回道:“院门有小厕,我带姑娘过去。” 柳素瓷动动手脚,示意她解开。此地是一处荒镇,距京城已十里之外,人烟稀少,弱女子很难跑出去。芸娘解开了脚踝的绳索,“姑娘且将就着,明日起了程就能自由些了。” 好歹行动自如,跑也能跑的利索。柳素瓷没强求,跟着芸娘出了屋。 乌云退散,当空悬着一轮玉盘。银辉下,她才看清了这方小院,三间厢房,一间掌着灯,东边马厩里栓了五匹马,正甩着马尾磨牙吃草料。夜色静谧,掩盖了白日的一切混乱慌张。 院门有一间由简陋木板搭建的行圊,四面土墙围着,顶上遮着砖瓦。柳素瓷蹙起眉,眼眸打量一圈,收回来,站着没动。 连如厕都能称更衣的高门贵女,想来也是不愿意去这种行圊。芸娘局促地拽拽衣袖,“后院有一丛林地,夜里无人,我在外面看着,不如柳姑娘去那处方便?” 柳素瓷应了声,跟着她往回走。 到了后院,芸娘在不远处等着,过了会儿,她问了一声,有人回应,又过了会儿,她再去喊,却迟迟无人应答。芸娘心口一跳,顾不得别的,往里面跑,树木枯枝,虬干蜿蜒盘旋,遮掩住一切,哪还有那女子的身影。 柳素瓷少时在太学读过星理,学得马马虎虎,但此时看方位却是够用。那些人带她出了京城,一路向北,一日的脚程到不了多远,她现在往南,去驿站,叫驿丞给上京送封信,不过半日,父亲就能接她回京。 她拨开挡路的枝杈,提着裙裾,眼看向夜空,幸而今夜有星。 然没等跑出多远,脚下忽然被树枝绊住,身子一倾,就要向后倒,倏忽间,一道大力托住了腰身,将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柳素瓷心底一惊,蓦地回头,对上一双漆黑幽沉的眼。 “跑哪去?” 男人盯着她,双目沉沉,语气不善。 柳素瓷挣脱不开,被他一把扛到了肩头,男人臂膀结实劲壮,毫不费力。他一手锢着,柳素瓷乱蹬了两下腿,臀蓦地一痛,男人在上面毫不留情地打了一掌,凉声威胁:“再动一个试试!” 臀上火辣辣的疼,柳素瓷哪受过这等羞辱,脸色变化几番,一双眼气得能喷出火。 “你们倒底为何抓我?” 霍钊步子大,革靴踩着枯枝积雪,咯吱雪声,在荒寂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避重就轻,只答:“顶多三个月,放你回京。” 出了林子,芸娘焦急地等了许久,终于看到两人出来,眼圈还是红的,松了口气,“是我不好,我该一直看着柳姑娘。” “无妨。” 霍钊脚步一抬,向西边那间厢房走,他一手推开门,随着他的动作,柳素瓷只觉头晕目眩,天旋地转间,人就被抛回了那张罗汉床。她跌得重,半个身子酸疼发麻,咬牙没呼出声,只瞪着一双眼,却不知她这一双眸子生得本就惊鸿动人,怒不见怒,反而别有风韵。 她正欲说话,男人忽然弯腰过来,两臂撑在她身侧,身躯伟岸魁梧,气势十足。 “再玩花样,老子就剁了你的手指。玩一次,剁一次!”说罢,他抽出革靴的短刀,雪亮的刀身映出男人狠戾阴鸷的脸,眸子如潭水般深不见底。 柳素瓷心神一颤,她抿紧唇,别转眼道:“我父亲是当朝定国公,待他找到我,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呵!”霍钊鄙夷嗤笑,听不出情绪,“老子等着。” 直起身,侧眼扫到榻边的软布包裹,从里面抽出一件粗布襦裙,一顶帷帽扔到柳素瓷怀中,“换上。” …… 芸娘在外面将两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她心底涌上异样,霍钊对谁都是如此,手段狠辣,毫不留情。但对她从未冷过脸,或许是因为兄长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别的……她更愿意相信是第二种。 门打开,芸娘看向走出来的男人,细细蹙起眉心,“柳姑娘毕竟是世家贵女,三哥这般待她,怕是不妥。” 霍钊朝后面抬抬下巴,咧嘴一笑,“脾气倔着,软硬不吃,不来点狠的折腾个没完。” 言语熟稔,让芸娘有一种感觉,两人仿佛早已相识。 芸娘抿住唇,不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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