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月上垅沙。 山丘上,篝火通亮,几人围着火堆席地而坐,将下过一场雪,天大寒,厚实的戎服也抵挡不住刺骨烈风。马睢踏着积雪,时而喷出几声响鼻,叫嚣着料峭春寒。 男人掖着衣摆,一腿微弓,正中放了一张舆图,他粗粝的指腹点了点那张图纸。 “四面有护卫巡狩,东西偏门,看守最为薄弱。” 跟随的几人面色凝重,牙根磨出了声,“老东西追名逐利一辈子,对自己的女儿倒是宝贝得很!” 吕金子一抬头,“大当家的,你说咋办吧,俺们几个都听你的!” 风刮起的火苗映照着几人的脸,视死如归,毫无俱色。 霍钊环视一圈,垂目沉思,“敌众我寡,只能智取。” 他提刀站起来,几个人也跟着拍了拍臀上的雪起身。 土丘地势高,毫不费力就能眺望到京城。 霍钊眯了眯眼,开口,“小七,你明日随我进城。” 叫小七的少年模样不大,未到弱冠的年纪,眉目清秀,一双乌溜溜的眼显出几分狡黠。一听叫到自己,立即得意地应出声,“得令!” 翌日进城,其余人客舍落脚,后院里,吕金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圈,“大当家怎的带小七子去了,那小子一看就不稳当。” 交椅坐着的青年人慢悠悠地喝着茶水,一派怡然自得,仙风道骨,斜看他一眼,“小七不行难道你行,你看看你这一把大胡子,不得吓着了京城的贵人们,人家不起疑心才怪。” “臭算命的,你说谁呢!”吕金子抡起拳头要照着比量,道空也不怕他,拿着扇子轻飘飘地挡了回去。 “行了,少说两句,在这老老实实等大当家的信儿。”张贺坐在两人中间,不耐烦地劝道。 吕金子怒目瞪了眼,臀部一沉,猛地坐下身。 …… 京城守卫盘查严苛,霍钊从怀里拿出户籍,打开给守官看了眼。 天冷,守门的士卒冻得双颊发紫,也就那一眼,摆摆手,催促两人快点进城。 “大当……” 霍钊斜他,小七要紧了舌头,麻溜改口,“三哥,咱先干啥?” “听曲儿。” 元昭时兴梨园听曲,上到达官贵人,下到平头百姓,得了空都会去梨园听上一曲。 京城有名的戏曲院子在城东宜红坊,此时日头正中,天没那么冷,赶晌午下了朝政,散了坊市,宜红坊人行渐多。 小七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坊市,整整占了大半长街,不禁目瞪口呆,暗暗咋舌。 两人一进门,就有跑堂的过来招呼,霍钊惜字如金,只道:“听曲喝茶。” 那跑堂的见他们穿着寻常,想来是没几个银钱,也不再热络,兀自去招呼了穿着绫罗绸缎的世家贵人。 小七啐了一口,“狗眼看人低。” 靠窗有几张桌,霍钊择了中间的撩袍坐下,小七跟着跑了过去。 须臾上了茶水,中间的戏台子开唱,是一出情爱戏码。 周围有人开始议论,“啧,这出戏还真是应景。” 另一人好奇问道:“此话怎讲?” 先引话的人贼眯眯一笑,压低了声线,“你没听说?定国公府那个赘婿闹着与国公爷的女儿和离!” “他莫不是疯了,多少人巴不得攀上国公爷这颗大树!” “谁说不是啊,听说是以前老家有个相好的,舍不得,要回去呢!要不是今儿国公爷寿宴,信儿压了下来,怕他早出京了。” 小七支起耳朵,一字不落地听完,“三哥,天助我也。” 霍钊使了个眼色,摸出几个铜板放到桌上,小七向外张望一番,两人压低帽沿,出了宜红坊。 …… 定国公寿宴,上京有头有脸的世家宦官皆在受邀之列。 正门接客,门庭若市,偏门冷落萧条,守着的两人昏昏欲睡。 一辆马车过来,守门的小厮转瞬清醒,肃色盘查。 定国公府城郊有处庄子,府中所用皆是由庄子送来。小厮见是熟面孔,便给了方便,让人进去。 到后厨,车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跳下了两人。 …… “小姐,姑爷在外面站了有两个时辰了……”谷雨端着热茶进来,看一眼槅窗外,犹豫地开口。 柳素瓷眉眼冷淡,手握一卷书册,好半晌没翻过一页,冷声道:“叫长风进内院,把他赶出去。” 谷雨看看许久未展颜过的小姐,又看看外面一动不动的姑爷,叹了口气。 天色寒凉,沈豫在廊庑下搓了搓手,轻轻哈了口气,见那扇门打开,他眼光一亮,紧跟着看到出来的人,眼中亮出的光又变得黯淡。 “阿瓷还是不肯见我吗?” 谷雨恭恭敬敬福了身,“小姐面冷心热,性子却是固执,姑爷先有负于小姐,这时小姐正在气头上,无论姑爷怎么说,小姐都不会听的。” 她叹了口气,再次福礼,“请姑爷回吧。” 沈豫苦笑了下,眼神怅然,“是我之错,合该如此。” 内室,柳素瓷放下了怀中古书,掀起眼,院中男子已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背影孤寂颓丧,不似初见时的温和清朗。 谷雨回来,“国公爷寿宴,奴婢为小姐梳妆吧,免得误了时辰。” 柳素瓷收回心绪,点了点头。 梳了妆发,她记起前些日子绣得祝寿图,“你去把裱好的《五福祝寿图》拿来。” 谷雨出了门,柳素瓷一向喜静,平素无事下人们都在外院,此时屋内没人,更是清净。 案上那卷书册是前人铸的机关术,世间仅此一卷,沈豫知她喜欢,特意从京外寻来,有几处损坏,也被他修补得完善无错。 他待她很好,或者说她以为他待她很好。 倏地,内室一声响动,打断了她的思绪。 是槅窗推开的动静。 柳素瓷倏然警觉,心口轻跳,直觉有异。未等她起身,脖颈倾时一阵钝痛,眼前晕星发黑,张口说不出一句话,彻底晕了过去。 霍钊垂下眼,看着地上晕倒的女子。 小七蹲身,一手扒着头发,那张清丽的侧脸露出来时,他登时屏住了呼吸,傻呆呆地仰起头,“三哥,我们要劫的人就是这位姑娘?” 霍钊颔首。 他还从未见过如此绝艳的女子,看着人毫无知觉地躺在冷冰冷的地上,不禁嘀咕了句,“三哥也太不知怜香惜玉了。” 霍钊把槅窗的支木拿开,扫一眼空荡荡的外院,轻声合了窗,回身踢一脚小七,“少废话,背着。” 小七动作干脆利落,背起人,从窗外跳出去,一路跟着霍钊走,见大当家的毫不马虎,一步未撞上一个侍卫,欠欠儿地凑上前,“三哥怎对国公府的路这么熟悉?跟自己家一样。” 霍钊一顿,唇线绷紧,日光下深邃的黑眸中竟有几分冰冷。 察觉大当家脸色不对,小七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哪说错了,闭紧了嘴巴一个字也不敢再说,只跟着往前走。 国公府偏门外墙低矮,有一个狗洞。 “人给我。” 闻声,小七忙把晕过去的柳素瓷交到大当家手里。 霍钊警惕地看向四周,见无人,他右臂揽住怀中女子,左手撑住墙角,革靴用力蹬地,小腿绷紧,犹如矫健的豹子,从矮墙上攀岩而出。 小七扒拉开草丛,腰一矮,泥鳅似的,灵活地爬了出去。 此时谷雨捧着绣图回屋,见槅窗掩了,以为小姐累了去榻上歇着,轻手轻脚地进屋,还没等唤出声,只见内室空旷,空无一人。 …… 柳素瓷睁开眼,睫羽扑朔,刮碰到布缎,触目只有些微的亮光。她动了下,才发现手脚都被绑着。颈后被重物撞击的刺痛犹在,她忍不住嘶了口气。 “你醒了?” 黑布外晃出一道影儿,柳素瓷嘴堵着,说不出话,那人似是才想起来,过了一会儿,低声悄悄解释道:“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她蹙了下眉,动动手脚,示意他解开。 小七摇摇头,想她看不见,压低嗓子回道:“还不成。” …… “户籍。” 守城的兵卒视线扫向密不透风的马车,“出城干什么?” 霍钊:“探亲。” 外面的动静隐隐传到柳素瓷耳朵里,透过微薄的亮光,她盯着那道卷曲的车帘,蓦地双脚用力,马车受到撞击,登时摇晃了下。 小七一把压住她的腿,暗叫糟糕。 “等等。”兵卒伸刀拦住,“马车里装的什么?” 霍钊摸出一锭银子,不动声色地塞到兵卒手里,“家弟痴傻,惊扰官爷了。” 说着,车帘掀开,一张满是脓坑,丑陋无比的脸露出来,头发蓬乱,眼歪嘴斜,骇人至极。 那兵卒当真被吓了一跳,忙嫌恶地打下帘子,“快走!快走!” 霍钊收好户籍,来往人群中,引马出城。 离城四里,三人在长亭接应。 “三哥!”吕金子最先勒马过来。 霍钊摘了斗笠背到身后,“眼下出城,定国公必然发觉。” 未等道空、张贺说话,马车里忽然传出一阵叫声,“柳姑娘,你!” 只见车帘掀开,小七脸上的黑痣还没擦,上半身探出马车,双腿绑了一条黑布,整个人以及其扭曲的姿势倚靠着前窗,脖颈抵着根玉簪,扎出了血。 柳素瓷抬眼,看见外面高头大马上的四个男人。 “你们是谁?” 话落,手腕倏然一痛,玉簪应声落地,没等她回神,整个人一瞬悬空,被禁锢到打头勒马的男人怀里。他身躯高大精壮,一臂勒住她的腰身,几乎动弹不得。 耳边响起男人的声音,凉薄不善,“山匪,再乱动,弄死你!” 柳素瓷心头一紧,未感惊惧,脖颈后又一记重重的手刀,眼前天旋地转,瞬间没了知觉。 后面几个人撇嘴扬笑,吕金子先道:“我就说大当家不该带你小子去,连个娘们都对付不了。” 其余几人未置可否,俱发出笑声。 小七抹了把脖颈的血,嘴硬道:“我那是怜香惜玉,让着她……” “行了,此地不宜久留,须得速速离开。” 大当家的发话,几个人都闭了嘴吧,跟哑巴似的,不再言语。 霍钊瞥一眼怀中软下身子的女人,料想自是己那句话把她吓到了,小脸惨白,嘴唇也失了血色。胆子够大,对上一伙儿凶神恶煞的土匪也没个怕的。 他移开视线,叫来小七,“人你看着,让跑了,回去扒了你的皮。” 小七脖颈一抖,讪笑道:“三哥放心,不用您亲自动手,坏了事我自己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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