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湉眉梢一挑,眉宇间流露出璀璨夺目的强大与自信:“我为什么要杀你?我既认了你是兄弟,你再怎么对不起我,我都能担待。可是你犯了国法纲纪,就得认罪服罪,你不敢,我责无旁贷,必要帮你,绝不会看着你在泥淖里越陷越深。” 他想过孟沣不会轻易就范,那刺向要害的一刀的确让他心惊又心痛,可是他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哪怕天塌地陷也会坚定地做下去。 孟湉把孟沣拽到案旁,把笔往他手里一塞:“写吧,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我让人快马送进宫去。父皇一向宽待有功之臣,如果能彻底铲除盘踞庆国几十年的匪患,或许会对你网开一面也说不定。” “我都行刺你了,你还肯帮我?”孟沣红着眼睛盯着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疯了。 他从小就知道,自己的父亲贪酷无情、弟弟只会觊觎他的地位,于是本能地学会了虚与委蛇、曲意逢迎。在宫里,孟湉让他叫哥哥,他不在意自己才是年长的那个,张口就叫;知道孟湉喜欢别人依赖他的感觉,就常常跟在他身后,时不常地求他帮个小忙,所求的不过是能得昭阳宫荫庇,日子好过一些罢了。 孟沣虽贵为藩王世子,在宫中亦不过是一个侍奉皇子读书的小臣,孟湉口口声声拿他当兄弟,可是于他而言,连亲生的父亲手足都亲情淡薄,又岂敢生出妄念与最得圣宠的皇子做兄弟呢? “你那算什么行刺,不过是求生而已。你都走到悬崖边了,我不帮你辟出一条路来,难道要眼睁睁看你失足跌死吗!”孟湉不由分说把他摁在座位上,轻咳一声,“少废话,快点儿写!我这血都要流干了!” “不是行刺,只是求生”,这话一出口就令孟沣红了眼眶,嘴唇不停颤抖,他从来都知道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只能靠自己拼搏争取,从没像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样幻想过,如果自己能有一位强大可靠的兄长会是什么样子,可是他现在突然知道了——那感觉真的很不错,甚至可以说既温暖,又幸福。 如果他能早些知道孟湉的真心,是不是……是不是一切不幸都不会再发生了呢? “滴答”,水滴在地上的声音适时响起,孟湉伤处的渗出的血终于浸透了轻薄的夏衫,滴到了地上。 孟沣猝然惊醒,想起自己刚才狠狠刺向他后心要害的那一刀,后怕地想起身查看孟湉的伤口:“你伤得重不重?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我没事。”孟湉手上加力,摁着不让他站起身,“你现在就写,不然我怕你一会儿又不敢写了。” “不会的,你放心回去休息吧。”孟沣认真地看着孟湉,这是他认识孟湉以来,第一次没有顺从听命,他说,“我可是你兄弟,你难道不能信我一次?” 孟沣要写的奏疏内容很多,孟湉到底支撑不住,孟沣帮他包扎以后,连哄带劝地送回了房中休息。这一夜孟湉睡得昏昏沉沉,一会儿梦到幼时在资善堂念书,一会儿又梦到主持太子逆案时在大理寺狱内见过的诸般景象,一时温暖一时阴暗,一时欢快一时凄惨,偏又怎么也醒不过来,在各种情绪拉扯中载浮载沉。 待他终于睁开双眼时,房中地上已洒了满室阳光,安顺在外间听见动静进来服侍。孟湉猛地起身牵动了背上伤口,疼得一呲牙,含糊问道:“几时了?” 安顺回道:“快午时了。” “怎么睡了这么久?”孟湉嘀咕了一句,吩咐道,“去请世子过来。” 安顺呈上一封信,回道:“世子一大早来过,留下了一封信,不叫惊动大王,只说他出府办事去了,大王要问的事,看了信就明白了。” 孟湉将那又大又厚的信封接过来,对着“襄王吾兄惠鉴”几个字端详了一会儿,才拆开信封,从里面取出孟沣连夜写好的奏疏和一张详细标明匪寨所在及布防情况的地图。 一纸便笺自奏疏和地图之间掉了出来,孟湉拾起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一行字:“弟此去不回,诸事一概托付吾兄,谅泉下可得安然。” 孟湉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待想明白了那短短一行字的意思,便觉胸中大痛,宛如被人掏空了心肝一般,他捂着胸口大口喘起气来:“世子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安顺被他瞬间难看至极的脸色吓到了,“咚”地跪倒在地:“这……世子没说啊。” “庆王世子今日亲率府兵前往匪寨剿匪,因兵力不足全军覆没,世子战死阵前。殿下,你到底做了什么?” 安顺听到这声音便松了一口气,是李善用来了。 “他竟然……” 这人可真是个疯子,要求生便不择手段,要求死也轰轰烈烈,连道别都不容他相见,孟湉抚着胸口,郁郁之气难抒,是他逼着孟沣认罪伏法,如今孟沣走了他给指的路,他却如此难过。 李善用从孟湉手中拿过孟沣留下的奏疏和地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感叹道:“庆王世子落这一子,牺牲一己之身盘活了整个庆王府的穷途末路,实在高明。若被钦差查明世子弑父的真相,不仅庆国会被除国,皇上也难免约束宗室不力、不能敦睦亲亲的恶名。 “此奏疏一上,便是将肃清庆国几十年匪患的大功拱手送给皇上,又以亲王世子折损匪手,给了朝廷一个发兵剿匪的机会。待京城驻军轻松剿除匪患,朝廷只需拿着剿匪不力的现成罪名,便可削减庆国封地。庆王世子豁出自己的性命铺了这一副平整漂亮、顺理成章的台阶,皇上得了实惠,自然得帮世子掩饰丑闻,庆王之位也只会交给世子的儿子。” “如此,什么弑父大逆、什么勾结盗匪,统统一床锦被遮了,世子保住王位不旁落庶支,朝廷白得庆国部分封地,两下得利。实在是一步好棋。殿下,这是你给世子出的主意?” “不是,”孟湉觉得自己的心就像个编得蹩脚的竹篮子,里面空落落的,还被扎得四处漏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只让他写奏疏向父皇禀明真相,然后等候圣裁,没让他……” 李善用看着孟湉,心情十分复杂,她自入东宫就时时关注孟湉,揣摩他的性格特点、行事风格,这许多年下来,她以为自己对他的了解已经很有几分把握了,却没想到这次却实实在在地料错了孟湉的选择。 关于庆王世子弑父案,她曾给孟湉两个建议,一个是将真相密奏皇上,以免因误作保人而受牵连,另一个是将世子包庇到底。她何尝不知道劝说庆王世子自首认罪才是最合公理人心的办法,可是庆王世子处心积虑设下此局,连亲生父亲都能弑杀,可见已经全无人性,怎么可能被人一席话劝得放弃唾手可得的王位,这几乎是不可能实现的办法,所以她也就没对孟湉提起。 李善用第一次发现自己也许从没看懂过这个人。孟沣骗他签字作保,利用他欺君罔上,将他拖入这潭浑水中,依孟湉的脾气秉性,能不落井下石已是宽宏,为什么肯如此尽心竭力地帮孟沣呢? “殿下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不怕世子穷途末路之下会暴起伤人吗?”李善用问。 孟湉面色严肃地想了想,李善用认真看他的表情,他很是专心地想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娇弱地往李善用身上一倒:“可不是被他伤了么,背上挨了狠狠一刀,血都快流干了,哎呦我头好晕!” “……”李善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只得帮他脱去上衣查看伤处,一看之下,哪怕她见多识广也不免暗暗心惊。他背上一处深约半寸的伤口,倒不算重,只是皮肉伤而已,只是受伤的位置实在是险而又险,只要再深一点就会伤到要害,危及性命。 李善用心中暗叹,哪有什么过命兄弟,到了你死我活的关口,还不是要图穷匕见。她取来药箱,为孟湉上药包扎,又写了一副补血生肌的药方,交给安顺去照方抓药。 孟湉叫住安顺:“煎药不忙。你立即去一趟驿站,让驿官派人十万火急将这封信送进宫去。” 他披衣而起,将自己昨夜写好的奏疏与孟沣的奏疏和地图封好交给安顺。按照朝廷成例,封于边国的边王有权直接向皇上呈递密奏,但这是为了避免贻误紧急军情,像孟湉这样还没到封地、也不是因为军情而动用这项权利,其实已算逾矩,如果皇上追究,不免要背上一桩罪名。 李善用问:“世子要杀殿下,殿下还肯帮他?” “他是我兄弟,我不能看着他一错再错,遗祸邦家,使祖宗蒙羞,必得导他重归正途,肃清匪患,保境安民,以稍补庆王府犯下的罪愆。既然他已经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以命相偿……”说到这儿,孟湉顿了顿,将哽咽之意咽回了喉咙,才继续说,“他将身后之事尽托于我,我必不辜负他。” “殿下冒险擅用密奏之权,就不怕陛下降罪?” 孟湉眉梢一挑,慨然笑道:“我爹可是皇上,如果连我都要瞻前顾后、畏首畏尾,还有谁敢为天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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