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用辅佐太子这些年,最擅长的便是于无声处听惊雷,深知看似不起眼的日常小事,背后亦可能隐藏着惊天之局,就如孟渥将褚文昌作为画师招揽入东宫的时候,谁能想到几个月后竟会掀起波及整个朝堂的大案呢。 因此,她从不敢轻忽任何小事,更何况自入庆国以来,不同寻常的怪异之处实在太多了——层出不穷的盗匪、高度依赖矿冶的经济、枯竭的矿脉、亏空多年的矿税、欠发的宗禄、庆王府不减往日的豪奢……只需稍作思考,便能粗粗勾勒出可能的真相。 庆国以矿冶业立国,地方财用与庆府宗禄皆仰赖矿税,然而近年来,庆国境内矿山陆续采掘殆尽,坑户终年劳作亦难以足额缴纳岁课,轻则失去谋生之业,重则破产以偿、流离失所。坑户多是身大力沉的壮年男子,一旦沦为失业游民,便易落草为寇、啸聚山林。而矿脉既枯,王府产业亦不能免受影响,加之矿税亏空、宗禄欠发,王府财用不足,必须另辟财源。 庆国地处要道,往来客商如云,劫掠之事获利必是极丰,然而风险也极高,一旦被捕便是死罪,匪寨要在庆国安身,必须投靠稳妥势力以求庇护,才能安然躲过官府剿匪。于是,便有匪首像小民为避徭役将田产投献大族一样,将一部分劫掠之利投献于王府,因此庆王府才有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撑豪奢排场。 如此,投献的匪寨得到王府庇护,不肯投献的则渐次被剿除殆尽,多年以后,庆国境内的盗匪就成了听命于王府、劫掠百姓资财以供王府之用的工具。 古人云:“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 李善用觉得自己的这个推测,即便不能全中,亦不远矣。孟湉说,有个庆王府的逃奴去三司衙门告发世子弑父。他不肯信,李善用却信了八成。毕竟能勾结盗匪为害百姓的王府,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是他们做不出来的呢? 设若此事属实,庆王出事当日,邀了亲戚来参加庆贺纳妾的小宴,王府中人不少,很可能还有其他的目击者。既然庆王世子还能若无其事地出面主持丧仪,说明王府之中已经被他控制住了,目击者一定也被他关了起来。 庆王世子会把这个掌握着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秘密的人,藏在什么地方呢? 李善用一边思索一边仔细查看,不肯放过一丝蛛丝马迹。如此重要的证人,必定要关押在自己身边、时时确认情况才能安心,如今王府正值多事之秋,世子不能远离,此人必定还在王府。 一个世子经常出入也不会惹人生疑的地方…… 李善用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有悖常理之处,于是望了望四下无人,冒险潜入了庆王世子的卧房。 外间有两个丫鬟在做针线聊天,李善用偷听了一会儿不得要领,便寻了个空当,避过他们的视线进了世子住的内间。她将耳朵贴在墙上,调匀呼吸,专注地捕捉可能存在的任何微弱声响,随着心神渐渐沉凝,环境中的声响逐渐变得嘈杂起来,她自己的心跳声、丫鬟的低语声、室外的风声蝉鸣越来越分明,同时一种低沉微弱的□□也传入了李善用的耳朵——找到了! 李善用从前在书上曾看到过一种密室的建法,就是在两个房间之间设夹层和暗门,只要把握好密室的宽度,一般人很难察觉到建筑的外部规制与内部空间不匹配,还免去了建地下密室必须解决的通风换气难题。 她过来时看过,这面墙的隔壁房间明明空无一人,墙那边有人声传来,只能说明这两个房间之间必有夹层。 她心头一喜,正要寻找开启密室的机括所在,却忽然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外间的丫鬟站起来行礼: “见过世子。” 李善用大惊,怎么这么不巧,居然被正主堵在屋里了!她四下看看,已经来不及像刚才进来时一样趁人不备再混出去了,眼珠急转扫视四周,一咬牙俯身钻进了庆王世子那装饰繁复的雕花大床下面。 外间,一个女声婉媚娇怯地说:“前头有世子妃呢,等用过了饭,妾服侍世子多歇一会儿吧。” 庆王世子却是脚步不停,匆匆直奔内间,毫不怜香惜玉地斥道:“滚出去!” 李善用透过镂空的雕花空隙望过去,发现庆王世子没带随从,亲手拎着一个食盒,面色十分沉肃地走了进来。进门以后,他把食盒随手放在地上,回身反锁房门,又谨慎地拉了拉确认锁好,然后在墙角的花盆上摸了几下,一阵极轻微的震动过后,他掀起一轴青绿山水画,露出墙上一个三尺见方的小小暗门。 李善用的心沉了下来——这节骨眼上,很难再有其他见不得光的事,值得即将袭亲王爵位的堂堂世子亲自拎着食盒钻密室了吧? 她越发谨慎起来,僵在原地连大气都不敢喘,要是一个不慎被发现了,庆王世子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活着离开。 时间变得黏稠而迟缓,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久,庆王世子终于从那个暗门里钻了出来,仔细地将一切恢复原状,然后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李善用仍守在原处一动不动,直到外间重新安静下来,原本看屋子的两个丫鬟也离开了,她才小心翼翼地从床下爬了出来。活动一下已经麻木的四肢,一瘸一拐地走到墙角的花盆前,她回忆着庆王世子刚才的动作摸索了几下,果然发现了机关所在,轻轻用力,密室暗门便再次显露出来。 正如李善用所猜测的,暗门后是一个夹层式的密室,房顶上有一块明瓦,透了一缕微弱的阳光照入室内,勉强能看清密室中的情况。这是一间十分狭小的密室,四白落地,桌椅床褥俱无,一个人仰卧在墙角地上,昏昏沉沉地微弱□□着,似乎神志不太清醒。 李善用放轻脚步走过去,看向那人青白憔悴的脸,心下暗惊,这人竟是庆王次子孟洽,她初到庆国时曾有过一面之缘。他的脸上、身侧的地上洒着一些粥水无人清理,显然庆王世子对照顾他这个弟弟并没什么太好的耐性。 “二公子?二公子?”李善用在他耳畔轻呼几声。孟洽昏昏沉沉地说着胡话:“孟沣你不得好死!”“疼!腿好疼!”“呜呜父王救我!” 李善用撩起他的袍襟,发现他的双腿不自然地弯折着,腿骨显然已经断了,而且并未得到及时救治,整个腿肿得老粗,原本宽松的裤腿紧紧地裹着,在肿胀的肌肤上勒出一道道勒痕。 她仔细检查了一下,以多年行医的经验判断,若再不救治,这年纪轻轻的未来郡王便要落下终身残疾了。可是,如果帮孟洽治好腿伤,难免会被谨慎的庆王世子发现。一旦打草惊蛇,不仅案子查不下去,甚至她和孟湉的生命安全都会受到威胁。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如果庆王世子要杀他们灭口,仅凭秦千里带的几个人,如何打得过庆王府上千府兵? 李善用沉吟片刻,取出随身带的针包,俯身刺了孟洽身周几个穴位,他便哼了一声,悠悠醒转。 “是你?”孟洽皱着眉头眯着眼仔细看李善用,想了好一会儿,说,“你是那个襄王身边的女官。” 李善用手上不停,又刺了几个穴位,孟洽便觉腿上折磨了他几天的剧烈疼痛缓解了不少。 “你会医术?”孟洽上次压根没多瞧襄王身边的这个女官,此时见她妙手回春,不由惊讶,京城出来的女官这么厉害?! 李善用不去答理他这废话,开门见山道:“庆王府有个逃奴去三司衙门告状,说庆王殿下是受了世子的谋害,朝廷已经派出钦差来庆国查案。” 孟洽比孟沣小了不少,生得浓眉大眼、五官端正,眼下虽吃了大苦头,形容憔悴,脸上那少年人不谙世事的单纯却未被磨去。 听到李善用所说,他的双目便陡然绽出华彩,咬着牙用喑哑的嗓子说道:“终究老天有眼,有圣明天子在上,孟沣那个无父无君的畜生不会有好下场的!” 他果然知道什么,李善用心下一喜,追问:“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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