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近五年的邸报送到李善用案头,她仿佛又回到了初入毓秀堂时那段不眠不休的日子,除了必要的吃饭休息,其他时间全都扑在了研读邸报上。 邸报内容主要涉及宗室近况、时政新闻、朝臣奏议、人事黜陟、军事战报、社情民生等等,每日一份,信息庞杂繁复,要从中梳理出有用的内容并非易事。李善用将线装的邸报断线拆开,里面每一页的正反面,其实是一张左右两侧各有字迹的纸自中间折叠而成的,她吩咐尔雅找来几个空白的本子,选取几个值得关注的主题标在本子上,分门别类地把邸报上的消息裁剪下来,贴到同一个主题的本子上。如此一来,真正有用的消息便如水落石出,一目了然了。 至少近五年来,朝堂上一直有人上奏言及世家豪族侵占田土、不纳税赋,致使百姓穷困、国库空虚,皇上皆只阅不批,未有明旨处置。直到一年多前,皇上下旨命户部丈量天下土地,重造黄册,算算时间现在差不多该有结果了。 想到孟湉对于豪族兼并之害的关注,李善用陷入了沉思——从前,两位皇子相争,在圣心、在资善堂,如今二人年岁渐长、入朝有日,战场终于要到朝堂之上了么? 尔雅走了进来,将一封信递到李善用手边:“姑娘,宫外递消息进来了。” 李善用醒过神来,拆开了乌瓜的信:“唔,史家反扑了。” 不出所料,史家果然对带头上疏弹劾孟湉的官员动手了。不过,皇子年满十六岁出阁就藩是祖制,就此上奏并无可以指摘之处,因此他们另辟蹊径,弹劾这些官员在任上有不法行径。 按照惯例,官员遭到弹劾便要暂时停职,待查清没有问题后再予复职。世家出身的官员大多沾染骄奢习气,重人情过于重律法,史家早已在暗中收集世家官员的种种不法罪证,为的正是在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一夜之间,带头弹劾孟湉的十几名官员皆遭弹劾,停职回家待参。这一招极为有效,世家官员一时想不到妥善对策,谁都不愿继续出头,唯恐下一个被翻旧账的就轮到自己,这些时日以来甚嚣尘上的尽早遣二皇子出阁就藩的的呼声,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这一招倒是釜底抽薪的良策。”李善用点了点头,“能把十几个人一个不落全部弹劾,史家手中所握的可不仅仅是这十几个人的罪证,可见史家财力雄厚、势力广大、野心勃勃。啧,他们也不怕惹了皇上的忌讳,这次使出这招,大概也是被承恩公府逼得无路可退了吧。” “要不是姑娘以一己之力在赏花钓鱼宴上,一举扭转了殿下的形象,哪有人会应和承恩公府的奏疏?结果,皇后娘娘不仅不曾赏赐,反而无故冷落了姑娘这些日子。”尔雅满面扬眉吐气的神色,哼了一声道,“现在他们被史家打了个落花流水,娘娘总该想起姑娘了吧?” 李善用笑着摇了摇头:“你也太小瞧皇后娘娘和承恩公府了,难道少了我人家就不过日子了?” 尔雅嘟起了嘴:“一群大臣联名上疏,这样声势浩大,我还以为这次殿下真的能迁入东宫了呢,谁知他们这么不中用,被史家一招就打得溃不成军,姑娘好不容易创下的大好局面,就这么被浪费了。依我看,娘娘想促成殿下早日迁入东宫,还是得靠姑娘想办法。” “不要说这种话。”李善用责备地看了尔雅一眼,“承恩公府累世豪族,行事自有章法。如今不过暂时落了下风而已,无论有没有我出谋划策,殿下迁入东宫都是迟早的事。” “迟早?”尔雅嗤之以鼻,“这次这么大的阵势都没办成事,要等下次机会,少说得迟上个几年了。” “未必。”李善用的右手拇指缓缓摩挲着食指,若有所思地说,“这次的事,是承恩公府先出手,史家随即反制,眼下看似双方偃旗息鼓,可是局中还有一个人没出手呢。” “姑娘说的是谁?”尔雅好奇地追问。 “皇上。”李善用沉声说道。 “什么?!”尔雅被这个答案惊得瞪大了眼睛。 “当今绝非庸碌无为之主,两家瞄着储位之重,公然在朝堂上党同伐异、互相攻讦,将皇上置于何地?我看他们是太平日子过得太久,忘了皇上当年的手段了。” “姑娘的意思是?” “皇上最懂得韬光养晦、徐徐图之这八个字,他的棋局,或许早已布下了。”李善用的目光落在刚刚整理好的邸报册子上,“咱们眼下能做的,只有静观时事、随机应变。还有,让济坤堂多搜集一些各地田土税赋方面的资料,不怕庞杂,只要所载内容可信属实,什么资料都行。” 尔雅一愣:“田土是世家豪族的命脉,姑娘觉得皇上会从这方面下手?” 李善用看了她一眼,轻叹一声:“有备无患罢了。” 又过几日,一道圣旨忽然传至清元宫,说是皇上命两位皇子自明日起入朝听政,并入户部办事。此举在本朝从未有过先例,旨意一到,清元宫便忙做了一团。 皇后接旨之后十分意外,立即吩咐人预备车马,轻车简从、不用仪仗,带着孟渥回了一趟承恩公府,请承恩公亲自教导他入朝之后该注意什么。承恩公府是累世豪族、代代公卿,在这方面的经验是多少代人的积累,这点小事自然不在话下,从朝仪举止到如何从大臣的奏对中听出弦外之音,其中关键之处承恩公当然不会对自己的外孙藏私。 李善用先前虽已隐隐猜到皇上会有动作,却没料到是这样的动作,心中不由惴惴,交待了一声,便出去打听消息。廖缪缪忙忙碌碌地带人收拾太子朝服,孟渥平日都在资善堂读书,朝服只在元旦朝贺等少数场合才用得上,现在突然要用,司制司一时拿不出新制的,只好从库房里把收着不用的旧朝服拿出来熨烫整理。 不久,李善用回来,廖缪缪放下手中的事,走过去急切问道:“如何,可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李善用叹了口气,摇头道:“我问了夷光,她说昭阳宫也是才接到的旨意,这会儿也正人仰马翻呢。” “我总觉得,”廖缪缪想了想说,“皇上突然命两位殿下入朝,跟前些日子众臣奏请殿下迁宫、二殿下出阁的事脱不了干系。可是,那事已经平息了,也没必要再多此一举呀……” 李善用颔首道:“夷光也这样猜测。若果如此,只怕重点就不在于入朝听政,而在于入户部办事了。” 廖缪缪诧异道:“你的意思是,皇上想让两位殿下在办事上一分高下?这不是明晃晃地偏心二殿下吗?” “各凭本事的事,算什么偏心?”李善用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放心吧,不管皇上打算让殿下办什么事,我都会帮殿下办得圆圆满满的,断不会输给旁人!” 第二日转瞬即到,孟渥第一次上朝之前,李善用破例亲手为他穿上了朝服。她知道皇后昨日带孟渥回了承恩公府,想必该教导的都已经教导过了,并无不放心之处,因此只温言嘱咐了一句话:“殿下不必紧张,享受这种经历即可。” 孟渥目光发飘地瞟了李善用一眼,声音紧绷绷地说:“享受?” 他的确很紧张。昨日承恩公讲的太多太杂,他没记住多少,只能记录在纸上,回来慢慢看。这会儿眼见着马上就要上朝了,他却脑袋空空,承恩公说过的话一句都想不起来了,不由越想越慌、越慌越想,腿都有些发软了。 “没错。”李善用温和地笑了笑,“殿下是第一次入朝,皇上不会命殿下发言,众臣更不会主动搭话,殿下无需忧虑。从今以后,殿下还会上朝成千上万次,可唯有今日是第一次,这种新奇、紧张的体验也只有这一次,难道不值得好好享受吗?如果愿意的话,殿下可以多看看宣政殿是何模样,皇上上朝时的威仪与平素所见有何不同,大臣如何奏对商议国事。如果不愿意,就只当宣政殿是资善堂,皇上与群臣是讲官,与从前一样安静听讲就是了。” “像资善堂一样,听着……就是了?”孟湉直愣愣地望着李善用,舔了舔发干嘴唇,“可是,朝仪我也没记全……” 李善用眉梢一挑,含笑往他面上斜睨一眼:“朝仪是约束群臣的,殿下是储君,是日后的天子,是朝堂的主人,记它做什么?殿下只要如平日一般举止,多听少说、恭谨事上,便能令朝中众臣见到殿下端静仁厚的风仪,即便纵然小有失仪之处,御史也不会当场弹劾的。” “真的?”孟渥小心翼翼地问。 “自然是真的。”李善用笑吟吟凑到他的耳边,轻声说,“其实,承恩公早已交待过御史台,他们不会为难殿下的。” 看着李善用亮晶晶的大眼睛中轻松愉悦的目光,孟渥紧张得扑通乱跳的心蓦地安稳了下来,一直紧绷的唇角终于绽出一抹如释重负的微笑。 李善用肃容敛襟,郑重下拜:“臣恭送殿下,祝殿下从今以后雏凤清声、振翅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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