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湉不慌不忙，顶着众人的目光排众而出，走到皇上面前，撒娇赔笑，说道：“请陛下见谅，是臣见此光景，偶得了一联诗，左思右想不能成篇，不由发笑。” “是你？”皇上见是孟湉，愠怒之色便收敛了几分，和声问道，“你得了什么诗？说出来给大家伙儿听听。若是说得不好，朕可是要罚的。” 孟湉调皮地冲皇上一眨眼睛，说道：“凡鳞不敢吞香饵，知是君王合钓龙。” 众臣听了哄堂大笑，户部尚书董齐真连忙凑趣，说道：“二殿下这句诗极是应景，御池中的锦鲤虽好，终未化龙，岂敢厚颜上天子的钓钩呢？” 这溜须拍马虽然明显了些，但奉承得既风趣又巧妙，逗得皇上忍俊不禁，未能钓到鱼的不悦便尽皆消散了，笑着呵斥孟湉道：“你日日在资善堂读书，就学了这等促狭的学问？连朕都敢打趣了！” 李善用遥遥望着此处君臣父子说笑，不禁皱起了眉头，今日是孟渥第一次在朝臣面前露面，绝不能被孟湉盖过了风头。皇上久钓无获，若是孟湉不曾站出来，那么孟渥仍在一旁默默钓鱼也无不可，可是既然孟湉站了出来，孟渥就必须有所行动了。 她眼珠一转，趁着无人留意，悄悄走到了孟渥身边，凑到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孟渥听了神色为难，犹豫了一会儿，才下定决心，走到皇上面前，提起钓竿，而将自己用的鱼饵穿在了皇上的钓钩上。 皇上一眼瞧见了，问道：“太子，你这是何意？” 孟渥深深吸了一口气，回禀道：“这是臣身边的女官特制的鱼饵，臣方才靠着这个钓上了五六条鱼呢，故此献给陛下，望能助陛下旗开得胜，多钓几条鱼。” “这短短工夫，你已钓上了五六条鱼？”皇上有些意外，吩咐左右，“去，把太子的鱼篓取过来，给朕看看。” 内侍领旨，立即应声去了。 “陛下……”孟渥望着皇上，不安地张了张口，神色有些局促。 “怎么？你钓的鱼这么宝贝，舍不得给朕瞧？”皇上难得有兴致打趣了孟渥一句，往内侍取来的鱼篓中一看，面色一沉，“你不是说钓上了五六条鱼吗？鱼呢？这鱼篓怎么是空的？” 孟渥被吓得一颤，低下头小声说：“臣已经吩咐人放生了。” 捧鱼篓的内侍禀道：“回陛下，奴婢刚才晚到了一步，亲眼见到太子殿下的人将篓中鱼倒入池中。” 皇上面色稍霁，看向孟渥：“你好不容易钓上来的鱼，怎么就放生了？” 孟渥颇不好意思地红了脸，说道：“臣瞧它们在篓子里挣来跳去怪可怜的，就放它们回水里去了。” 左相柳适之点头赞叹道：“先贤曾言：‘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太子殿下对离水之鱼能发恻隐之心，此乃仁君之相也。恭喜陛下后继有人。” 有了左相带领，众臣一同躬身，齐声贺道：“恭喜陛下后继有人！” “后继有人”这四个字一出，孟湉心里便是一沉。皇上初登基的时候，为了巩固皇位，用了不少血雨腥风的狠辣手段，至今人心思安，都希望下一代帝王会是一位仁君。有了柳相这一句“仁君之相”的赞扬，今日自己的种种安排便全成了枉费心思，史贵妃这些年来花费无数精力财力，在朝臣之间制造出太子不堪大用的印象，也是白费了。 若是从前遇到这样的事，孟渥只会沉默不语，却不知自何时起，他居然学会了相机而动、借势取利。孟湉若有所思地看着孟渥，自己的这位长兄看来是真的变了，不仅仅是身材的变化，更是由内而外地脱胎换骨，从今以后需得对他更加一份重视了。 “咬钩了！咬钩了！”有内侍一直盯着皇上的鱼线，发现它有了动静便欢快地叫了起来。 皇上低头一看，见钓钩果然在动，当即一把抓起钓竿，钓钩离开水面，人人都看到上面钩着一尾鲜红可爱的锦鲤，体长两尺有余，比所有人钓到的都要大。 众臣齐齐躬身行礼，同声恭贺：“恭喜皇上旗开得胜，洪福齐天！” 内侍将鱼塞进鱼篓，呈到皇上面前，皇上欣然端详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瞥了孟渥一眼，转头吩咐道：“看看就罢了，将它放回去吧。看体长这鱼至少已活了十多年，勿为朕一时之兴，伤生害命。” 内侍答应着退了下去，众臣便又躬身称颂：“皇上仁德！” 赏花钓鱼宴结束之后，皇上召来怀恩，吩咐：“去查查，太子说的那个女官是谁。” 怀恩应道：“已查过了，是清元宫女史李善用。” 皇上眉头微蹙：“李善用……是那个帮着皇后从贵妃手中夺回宝玺的小丫头？” 怀恩道：“正是此人。两年前，皇后娘娘将她拨给了太子殿下。” “她这回眼光倒是不坏。”皇上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骤然深湛起来，“去查，这丫头不是普通人，务必将她的底细查个一清二楚。” 李善用未等宴会结束，一见大局已定，便悄然吩咐了一声，先行回清元宫求见皇后，将赏花钓鱼宴上的种种一一禀告。皇后得知孟渥不仅得了皇上亲手簪花的荣誉，更得到了众臣的赞誉，当即大喜，激动地把李善用夸奖了一番。 李善用连连逊谢，捡着皇后爱听的地方又细细说了一遍，哄得皇后晓得合不拢嘴。待皇后高兴得差不多了，她才劝谏道：“娘娘从前对殿下总是以训斥为主，极少鼓励。今日殿下既得了皇上的赏，又在众臣面前大大地露了脸，一会儿殿下回来，求娘娘务必和颜悦色、不吝鼓励奖赏。” “这……还是算了吧。”皇后有些迟疑，她习惯了在儿子面前保持严母作风，忽然要夸奖鼓励，颇觉拉不下脸来。 “娘娘！”李善用特意提前回来，就是为了劝说皇后等会儿多鼓励孟渥，不能照旧冷脸相待。她离开时赏花钓鱼宴已至尾声，孟渥随时可能回来，不免觉得有些着急。 “太子殿下是娘娘的亲生儿子，母子之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殿下对娘娘一直怀有孺慕之心，因为娘娘一向严肃，就只能将这片孺慕之心，寄托到娘娘亲手所做的布偶香儿身上。可是娘娘，旁人赞扬奉承一万句，也比不得母亲的一句认可和鼓励。难道娘娘就忍心看着殿下的拳拳孺慕之心渐渐冷掉吗！” 李善用的一番话，将沉浸在喜悦之中的皇后惊醒过来，她认真思量片刻，慎重地点了点头。 钓鱼赏花宴后，孟渥和孟湉都得了皇上的赏赐，一人一把御笔亲书扇面的扇子，孟渥的扇面上题的是“棠棣”二字，孟湉的扇面上题的是“华萼”二字。 这还是孟渥第一次得到皇上赏赐，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一时间再顾不得别的，头上戴着皇上亲手所簪的大红牡丹花，丢下所有随从一路跑回了清元宫。 “李先生！李先生！”孟渥气喘吁吁地闯进明德殿，却不见李善用的身影，“廖先生，李先生呢？” “殿下回来了？”廖缪缪行了一礼，答道，“她去见皇后娘娘了。殿下，殿下……” 话音未落，孟渥转头就跑出了明德殿。 孟渥到达乐道堂的时候，恰看到李善用从殿内走出来，登时激动地冲过去抱住了她：“谢谢，谢谢你！李先生，若非有你，我绝不会有今日！父皇今日夸了我，还替我簪花……” 李善用拍了拍孟渥的背，脱身出来，为他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襟，笑着说道：“恭喜太子殿下，今日得偿所愿。殿下快进殿吧，娘娘已经等候殿下很久了，殿下该同娘娘一道分享喜悦才是。” 孟渥失落地垂下头，小声说：“母后只会板着脸训斥我，教训我不可懈怠，要继续努力。” “殿下误解娘娘了，”李善用柔声说道，“娘娘听我说了今天宴会上的事，知道殿下得了皇上的青目，十分欢喜，已经等候殿下许久了，殿下快些进去吧。” 正殿内，皇后坐在上首，看着孟渥一步一步走进来，恍然发现，自己的儿子已在不知不觉间长大成人了，长身玉立、风度翩翩，眉目之间让她恍然想起许多年前，初次见到皇上的样子。 “渥儿……”皇后轻轻唤了一声，声音竟然有些发颤。她不禁冲着孟渥张开了手臂。 “母后！”孟渥一下子红了眼眶，张开双臂扑到了母亲的怀里。这个怀抱他暌违已久，但却又无比地熟悉。 他迫不及待地将皇上赏的扇子递到母亲面前，又从头上摘下那朵鲜艳的牡丹花，放到母亲的手上：“我今天没给娘娘丢人！牡丹花是父皇亲手插在我头上的，扇面也是父皇御笔亲题的。我没给娘娘丢人！”孟渥说着说着，一腔委屈汹涌而出，抑制不住地呜呜哭了起来。 皇后讶然看着孟渥哭花了的脸，刚想呵斥他“男儿有泪不轻弹”，却猛然想起李善用的话：“太子殿下是皇上与娘娘的亲子，怎么可能天资愚钝、不堪造就？他只是秉性柔脆，偏偏自小有个极出色的兄弟压着，永远得不到重视的亲人的夸奖和鼓励，才心灰意冷，连自己都失了上进的信心。殿下对娘娘的孺慕之思极重，娘娘的一句赞扬，便胜过旁人无数，娘娘若盼殿下重拾自信，便自今日起，不要再苛责于他。” 渥儿……真的是因为自己的苛求，才一直消沉庸碌的吗？她从未意识到自己对儿子的严格要求，会给他带来这样大的困扰，一时间只觉愧悔无地。 皇后缓缓抬起手，没有注意到自己的手已在微微颤抖，一把将儿子搂到了怀里，拍着后背哄道：“我的儿啊，你长大了，是母后性子不好，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孟渥伏在皇后的怀里，感受着母亲怀抱的温度，仍觉难以置信，母后今天竟然没有训斥他？！ “母后……”他受宠若惊地低声喃喃。 一滴泪水落到孟渥的耳朵上，他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下意识地想要抬头，却被母亲的手用力按在怀里：“母后从前虽然经常训斥你，但从今以后都不会了。你是个好孩子，母后一直知道……” “母后……”孟渥眼眶一热，终于忍不住伸手抱住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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