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善用虽没见过罗姨的药方、不知道所用的药名,但罗姨喝的每一碗药都是她亲手熬制,每一种药都经她亲手清洗过,她好奇之心还曾仔细观察。 至于能不能记得住每种药的模样?笑话,难道她的过目不忘是假的么? 得到女官的首肯,李善用走到药柜前,飞快地依次拉开抽屉查看里面的药材,几乎只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是不是罗姨用过的药材。 女官的目光牢牢地聚在李善用身上,看着她在药柜前来往穿梭,眼都有些看直了。见李善用够不到高处的抽屉,就主动走过去亲自抱起她,帮她拉开抽屉,直到罗姨用过的几味药材全部被挑出来放到了桌子上。 石膏、知母、甘草、粳米——刚好凑成一副白虎汤,正是治疗伤寒之症的常用药方,这意味着李善用一味药都没有记错。 女官注视着李善用,这孩子在医药上的天分为她生平仅见,倘若她是良籍宫女,隶属哪一宫,哪怕不得不同贵妃娘娘争人呢,她也一定能把这孩子要到司药司。可惜啊可惜,女官的目光落在李善用的掖庭服色上,神色空前复杂起来。 “女官?女官?”李善用被她的灼灼目光看得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轻声唤了两声。 “哦。”女官随口答应了一声,手中拨弄着几味药,“白虎汤是治伤寒的良药,倒不能说用错了,只是下药之人没考虑掖庭的人服役多年,中气亏虚,再大病一场,哪里经得起这等凉药,几副药下去便痛伤脾胃,再不补益恐将有性命之忧。” 李善用既露了一手,女官也不含糊,当即作了诊断,又开了一副药方。李善用接过来,还未及多看,只看清了生姜、桂枝、大枣等几味温补的药材,药方又被拽了回去。 女官嘟嘟囔囔地说:“嗨,给你做什么,你拿了去也没地方抓药,我给你配齐了罢。” 她难得见到这般有天赋的好苗子,爱才之心登时大起,虽然暂时不能收录门墙,但此时看李善用已经怀着一种“早晚是我的人”的心思,目光又慈爱又欣喜。 她走到药柜前,大手笔地把原方中的平价药材,换成了药效更好但价格不菲的珍贵药材,极为熟练地用纸包好,串成一串,交给李善用,又不要钱似的附赠了好几大包病愈后调补养身的药。 “多谢女官!多谢女官!”李善用对女官躬身为礼,诚挚道谢。 这位女官虽然脾气有些急躁,但丝毫没有因为她的官婢身份而轻侮,反而细心考虑到她无处抓药的困难,无偿为她配好药材。这让刚刚被小魏当面辱骂过的李善用,忍不住红了眼眶。 “哎,你怎么哭了?”女官眼尖,瞧见李善用的眼睛红了,极不合时宜地问了出来。 李善用抽了抽鼻子,挤出一个笑容:“风吹了眼睛,有点疼。” 女官不信,自言自语了一句:“这屋子里门窗关得好好的,哪来的风啊。” 好在,她没多纠缠这个问题,起身进里间拿了一个小纸包出来,递给李善用:“这是我闲来无事熬的药糖,也有提神醒脑的,也有疗饥解饿的,也有补虚理气的,都是好东西,甜津津的挺好吃,你拿回去吃着玩罢。” 李善用下意识地接过药糖,心里五味杂陈——自入掖庭以来,还没有哪个良籍的宫人肯对她这样好过…… 她自幼生长富贵,全天下最精致最难得的糖果她几乎都吃遍了,此刻却被这一包并不如何稀罕的药糖感动得鼻酸眼热,险些淌下泪来。她珍而重之地接过药糖,对女官连连道谢,告辞离开。 “掖庭是什么好地方吗?跟被狗撵似的往回赶……”女官怏怏不乐,念叨了两句,挺舍不得似的把李善用送到门口,“若遇到什么难事过不去,就来司药司找我,我护着你啊!” 李善用哪里还不明白女官对她极有好感,她也很喜欢这个善良爽朗的女官,于是眼珠一转,回转身走回女官跟前,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问道:“女官方才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我能问您问题吗?” “什么问题?”女官期待地看向她,这与众不同的孩子又要给她什么意外惊喜了吗。 “蒜苗有多高?” “拐子是什么?” “小孩子在宫里会被拐走吗?” 女官:“…………”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李善用嘻嘻笑着看向女官,“我答上了女官的所有问题,所以我是……” “神童!!!”女官哭笑不得、心悦诚服。这孩子极聪慧又乐观,连促狭都很有分寸,是个让人心疼到心坎里的好孩子,令她怜才之心大起。 目送李善用欢快离开的背影,女官默默在心里盘算,可惜这孩子是个官婢,做不了女官,除非…… 她想到了一条能让官婢做女官的路子,慢慢坐回到书桌前拿起刚才看的书,心里却是琢磨起了可行之法。 过了一会儿,另一位女官匆匆地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先告罪:“罪过罪过,因为我家里的一点小事,累皮司药代我值班,实在汗颜。” “不碍的,左右我也无事,方典药不必在意。”皮司药放下手里的书,笑眯眯地说。 方典药又谢了半天,才问道:“刚才可有什么事情?” “事倒是没什么,就是见了个有趣的小孩。” “有趣的小孩?”方典药有些奇怪,司药司里哪来的小孩? 皮司药站起来往外走,低声喃喃自语:“那么聪明伶俐的孩子,着实是个难得的好苗子,要是能好好培养,接我衣钵不成问题。啧,得想个法子啊……” 方典药只听见了什么“苗子”“衣钵”,默默咂么了一下滋味——什么!方典药瞪大了眼睛。 第二天,皮司药要收衣钵弟子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司药司,到了第三天,六尚人人都听说了一向眼高于顶的皮司药终于铁树开花,瞧上了一名合心意的衣钵弟子。 六尚掌印备齐了见面礼,伸着脖子等了不少日子,却迟迟没等来皮司药收徒之礼的请柬。难不成那传说中的衣钵弟子,竟然拒绝了天下医术首屈一指的堂堂司药女官?越来越离奇的猜测在六尚众女官间口耳相传,越传便越是扑朔迷离、匪夷所思。 总而言之,这位不知名的“衣钵弟子”,尚未拜师就已经在宫内所有女官中出了名。 只可惜这皮司药是个医痴,平日只钻研药理,很少关注宫内信息,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听到这些传言,若要她出面辟谣,更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了。 回到织染院,李善用马不停蹄煎好了药给罗姨送去,喂到她嘴边服下,又在床边守了大半夜,见她高热已退,睡得安稳了,才放心地回去休息。如此吃了几日药,罗姨病情大有好转,气色都红润了些许,多日来笼罩在李善用心头的阴霾终于一扫而空。 又过了几日,李善用照常看望过罗姨,发现她病情大为好转,便心情愉悦地返回织染院,意外地发现大家没在干活,全都聚在院子里。掖庭丞身边的那个火者小魏,正大喇喇地站在织染院的庭院里,指挥着几个面生的内侍扛着几匹色彩艳丽的缯帛往树上缠。 有人咋咋呼呼地叫道:“这么好的料子,我做衣服都从来没用过,你们怎么往树上缠呐,这也太浪费了!” 小魏一手插着腰,一手在额前搭凉棚,监督干活儿的,听见有人问,登时沉了脸,冷哼一声道:“这是贵妃娘娘自掏私库备办的,要的就是让宫里处处披红挂彩,你犯的是哪门子心疼!” “这也是为了二殿下的生日?”孔四儿本在床上养伤,听见外头热闹,也忍不住扶着墙走了出来。 孔四儿是个柳叶眉、杏眼桃腮、樱桃口的美人胚子,偏小魏半点不知怜香惜玉,冲着她啐道:“呸,你个下作东西!二殿下那般金尊玉贵的人儿,是你能挂在嘴头上的?” 孔四儿被小魏恶劣的态度气了个倒仰,哭着又回屋去了。 “等正日子过了,这些料子还要不要了?”另一名官婢羡慕至极地摸着树上的缯帛,小心翼翼地问。 小魏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你们用过的东西,娘娘难不成还收回去?擦地都嫌腌臜。到时候你们愿意要就拿去,爱做什么做什么,谁管这个。” 李善用在一旁冷眼瞧着,几乎被逗乐了,没看出来,小魏真是个人才,她还从没见过这么会戳人肺管子的人呢!上次在林丞眼皮子底下,她不好节外生枝,任他骂了一通也不敢回嘴,至今想起来心里还觉不痛快。如今到了织染院的地面上,他还敢这样耍横欺负人,要是再轻易放过,那可真真是把商管事的名头威风扔在地上踩了。 啧,要是前几天罗姨病重的时候,她还真没这个心情,现在嘛,还非要拿这小子找个乐子不可了。 见树缠得差不多了,小魏不欲多留,指挥手下人把东西收一收,去下一处。李善用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您说得都对,我们做官婢的呀,就是眼皮子又浅,又粗鲁无礼。” “啧,是你呀。”小魏见是前几日被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的小丫头,越发轻视起来,毫无危机感地白了她一眼,哼道:“你今日倒还算识相,下次再敢闹事,我可就容不得你了。” 李善用面上笑眯眯的,却悄悄地在身后比了个手势,织染院几个平日就常爱一起嬉闹的女孩子们立即对她的意思心领神会,飞快地排好了队形。 然后,乌瓜咳嗽一声,给了个“准备好了”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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