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管事不在的日子,李善用就在织房与大家一起纺纱织布,好处是可以休息几天,不用额外学东西,坏处是吃不到商管事的小灶,只能跟大家一起去饭堂用饭。 自入掖庭以来,多亏商管事照拂,她才能得饱饭吃。可是,商管事一年里少说也有三四个月在司制司,特拨份例就不会再往掖庭送,李善用一天两顿靠粟饭填肚子,吃不饱就没力气干活,吃多了又要胃疼,整日里半饥半饱地混日子,身量都比普通同龄的孩子瘦小。 今日的饭菜照旧是粟饭和腌蔓菁,李善用勉强自己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回去继续干活了。 用过哺食之后,大家继续干活,陆陆续续地有人完成了今日功程,离开织房回去休息。李善用记着商管事交待给罗姨煎药的事,也加快速度赶完功程,然后去商管事的小厨房将抽空熬好的药又热了一下,倒进碗里,拿食盒装着送到了罗姨的住处。 罗姨虽然比商管事年纪更长、资历更深,但并没有什么像样的职务,因此与李善用他们一样,住的是十人一间的大通铺。夜色渐浓,同屋人大多已经回来,有的在闲聊,有的在洗漱,有的已经安寝,李善用找了一圈,没见罗姨的身影,打听之下才知道,罗姨还在织房没有回来。 李善用皱起了眉,罗姨的风寒迟迟未愈,本就被多年辛苦劳作掏空的身子越发亏虚下来,如今好生将养还来不及,怎的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她转身离开,提着食盒又去了织房。 一进织房,孤独回响的机杼之声便传入耳中,李善用循声走去一看,果然便是罗姨。罗姨一向是速度最快的,可自从染了病,气力不济,每日功程完成得很是吃力。 不过,商管事一直没有为她报减功程,因为报减就必须报病,报病就必须挪出去。专给官婢养病的地方条件极差,往年挪出去的病患九死一生,极少有康复回归的。但凡还有一点办法,商管事绝不肯让罗姨挪出去。 李善用站在暗处,看着罗姨干一小会儿,便得停下来,捂着胸口喘息一阵子,稍稍恢复一些再继续,干不了一会儿便又得休息,难怪从早上到现在,今日的功程才只完成了一半。照这个速度,她要想做完功程,非得通宵做工才行。真要这么干,身体还要不要了?商管事去司制司之前,可是交待过要好好照顾罗姨的。 李善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抓住了罗姨的手。 这夜深人静的时候,突然被人攥住手腕,罗姨不禁吓得一抖,待看到是李善用才松了口气,笑骂道:“这丫头!大半夜的干什么呢,吓得我这一大跳。”说完这一句,忍不住捂着胸口咳了起来。 李善用板着小脸儿严肃地说:“罗姨别干了,跟我回去休息。” 罗姨拉开她抓着自己的小手,摇头道:“不行,我今天的功程还没做完呢。” 李善用说:“师父一贯的规矩,因病弱做不完功程的可以先欠着,等病好了再补齐。您做不完,告诉我一声记到账上就是了,难道我还会为难您不成?” “若琰惜弱怜贫,是个慈心的,她当管事这几年,织染院少死了不少官婢。若她在,我当然不会逞强。可是……”罗姨喘了几口气,叹道,“她不是去司制司了么,现在织染院是王管事代管,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无事还要故意生事。我这么大个把柄落到她手里,还不知要如何兴风作浪呢。不如现在多辛苦些,大家干净。” “她也不是第一次代管织染院了,以前师父每次去司制司,掖庭丞也都是让她代管,可她哪次生事成功了?不过就是个摆设罢了,您怕她做什么?” 罗姨摇头:“以前是以前,现在要选新计史了,她少不了动心思。她要跟若琰争计史,必得先从织染院下手,她咳咳咳……” “新计史?”李善用疑惑,“师父没提起过呀?” 计史是掖庭官职,掌管整个掖庭的物料功程,权力极大,官阶仅低于掖庭丞,一般由宦官担任,也有由女官担任的先例。前任计史已经告老离宫半年多了,的确该有一位新计史了,若是商管事能够升任计史,就将晋升女官,纵然改不了官婢贱籍,但好歹有个官身,不至于随便被人骂“奴婢贱人”了,这可是一桩大喜事。 罗姨捂着嘴咳了一阵,才喘过气来,继续说道:“若琰为人谨慎,此事尘埃落定之前,她是不会张扬的。不过,这些日子以来,物料功程的事一直是她按照林丞的吩咐,会齐了几位管事一起商量着办的。你说,谁才是林丞属意的人选?” 李善用兴奋得眼睛直发光,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响亮,前任计史就是史贵妃那一系的人,要换肯定还是从这一系出,陈司制是史贵妃的人,师父又得陈司制看重,掖庭里要选计史,再没有比师父更合适的人选了。等师父当上了女官,他们织染院的人走出去,腰杆也能挺直三分,再有人胆敢欺辱,也能有底气回击了。 “师父有陈司制支持,林丞的心意又已经这么明显了,王管事还有什么可争的?” “话不能这么说。”罗姨喝了口水,缓缓地给李善用解释,“咱们这里瞧着,计史之位非若琰莫属,可是在王管事心里,或许她自己才是最佳人选。她是良家子出身的正经宫女,在各院管事之中资历最深,只要肯破费家财往林丞那里疏通一二,未必没有一争之力。要知道,掖庭之中还从未有过官婢升任计史的先例。” 罗姨这话说得十分有理,李善用低头思量了片刻,便笑盈盈地拉起罗姨道:“您别想那么多,这会儿什么都没有您的身体重要,王管事真要生事,有我应付呢。您快把药喝了,回去好好休息,早点好起来才是正理。师父临走前可是说了,要是我没把您照顾好,她回来饶不了我。” 李善用把药碗从食盒里端出来,摸了摸还有几分温热,便递到罗姨手里,催她赶紧喝。 罗姨见李善用态度坚决,心想就算王管事真要生事,也未见得就挑上明天了,便接过药碗把药喝了,跟着李善用回房去休息。 回到住处,李善用没立刻便走,又帮罗姨打水梳洗,安置好枕头被褥,一直服侍她上床安寝才告辞。 罗姨连连道谢,又嘱咐她:“今天生受姑娘了,你也快回去休息吧。” 李善用答应着,离开了罗姨的房间。此时,打过了二更许久,月亮也已经升得老高了。她没回自己的房间睡觉,而是又回了织房。 罗姨说得对,虽然师父从未将王管事当做对手,可王管事却一直盯着她。如今计史出缺,王管事一定会趁着师父不在,想尽办法兴风作浪,挑织染院的错处以攻击师父。虽然师父有陈司制的支持和掖庭丞的看好,但倘若王管事暗使诡计,未必不能把她踩下去。 要是王管事当上了计史,整个织染院都别想有好日子过。所以,既然罗姨身体不济,做不完功程,那就得有人替她做完。哪怕熬个通宵不睡,也绝不能让王管事抓到把柄。 李善用把罗姨没做完的材料搬到自己的织机上,继续做了起来,机杼之声重新在织房响起,这一响便响到了东方既白。 到了后来,李善用已经困得睁不开眼,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双手近乎无意识地动作。好不容易做完罗姨的功程,她草草收拾了一下,就摇摇晃晃地回房,顾不得洗漱,和衣倒在了大通铺上自己的位置。 昏昏沉沉地睡了没多会儿,云板就敲了起来,李善用倏地惊醒,满眼都是鲜红的血丝,浑身都觉酸痛无力。无奈强撑着起床,用凉水洗脸醒了醒神,便跟着众人一起又往织房,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待用朝食的云板响起,织染院的众人停下手上的活计,三三两两走到饭堂,却见王管事带着许多洒扫院的人挡在门口。 织染院众人不由停下脚步,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纷纷猜测这人又要生什么事端。 李善用左眼一跳,才说王管事要生事,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幸亏她昨夜拼着通宵不睡,替罗姨做完了功程,不然今天绝难善了。 她心中稍定,上前一步,向王管事行礼:“见过王管事。我们正要用饭,不知管事有何见教?” 王管事一言不发,冷冷盯着织染院众人。陆续有人发现她的神色不对,议论之声渐渐小了下来,直到整个庭院里安静得鸦雀无声。 洒扫院的人特特给王管事搬了把椅子来,她迎着众人的目光坐了下来,扬声说道:“掖庭是个有规矩的地方,织染院负责纺纱织布和印染,每人每日多少功程都有比限。” 听见“比限”二字,织染院的人齐齐变了脸色。 比限,就是定下每人每日多少功程,之后定期追比,没完成的人要受杖责,再立补齐功程的期限,如果到时候再完不成,就要再受杖责、再立比限,直到完成为止。这就是掖庭的规矩。 上头不拿官婢当人看,定的比限很难完成,商管事没来之前,织染院几乎人人都曾因追比受过责,伤重不治丢了性命的也不在少数。 商管事主持织染院之后,教了他们新的织染技术,干活的速度变快了,这才让人人都能完成比限,后来她又允许病弱之人暂欠功程,待病愈后补齐。这样一来,织染院已经有好几年没人因追比受过责罚了,连追比用的板子都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王管事招了招手,便有人递上一本册子,李善用眼尖,认出那是记录织染院众人每日功程的册子,脸色顿时变了。 功程册一式两份,一份在织染院,由李善用暂时代师父保管,一份在林丞手中,如今为什么竟会出现在王管事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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