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到中午,铺子里的各种点心都卖完了,辛有把‘点心售完,只有果酒’的木牌挂了出去。 随后过来的客人,有的看到‘售完’就走了,也有人进来买瓶果酒,忍不住向辛有抱怨:掌柜,点心要多做一些嘛,这么早就不卖了很吃亏哎。 辛有只好向他们道歉,她一个人做事的能力有限,也没有雇佣帮手的打算。辛有并不想在经营上花费太多心思,她来潼京的目的不是为了赚钱,是想见一见舍弃她的人。 午后,辛有在后屋廊下做点心。天气渐热,飞虫和蝇子开始到处飞舞,辛有在远离案台的地方放几片切开的甜果子,让虫蝇围着甜汁吃饱喝足,就少来滋扰她和点心了。 “辛掌柜!” 前面有人咚咚敲着敞开的门,“辛掌柜,有事叨扰!” 辛有听出他是本街的巡卫周双成,可能是有公事,便先答应一声,洗过手再去见他。 周双成手拿纸笔,腋下夹着钱袋,笑盈盈地说:“辛掌柜,上头给咱派了任务,要商户们向城里的保幼堂捐钱。捐的数目没有限定,十钱不少,百钱不多,是个心意就行了。” 辛有问:“大家都在给保幼堂捐钱吗?” 周双成放低声音道:“我听说,平藏使谢大人家的公子领头给城里的保幼堂捐了私塾,皇上一听,拍手叫好!当时就说:”此乃嘉子!” 辛掌柜你想啊,皇上都说好的事,百官能不响应吗?我的天呐,一下子都跟着给保幼堂捐钱了,估计要热闹一阵子。” 辛有想,皇上称赞的‘嘉子’大概就是谢诵了,当初她只是请谢诵去保幼堂教阿七弹琴……没想到他竟然做成了一件连皇上都说好的善事,引起大家都来给保幼堂捐钱,是辛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 周双成拿着笔问:“辛掌柜,你捐多少?别人大多是给三十钱,要不你也一样?” 辛有点点头,转身去柜上拿钱给他。周双成收好钱,在纸上记一笔,道过谢就走了。 辛有回到后屋,觉得这真是让人高兴的事,而潼京也和别处不同,像她这样平凡的小民,也能有幸认识几位了不起的朋友。 不过一会儿,金江文挑着捆绑复杂的担子来了,一头是送来丰乐斋寄卖的果酒,一头是要在正槐大街上卖药包用的摊板。 午后天热,他不仅走得满头大汗,连背后的衣裳也湿了一块。 辛有给金江文倒了凉茶,他托着茶碗大口喝完,向柜上摆酒的地方一看,还有孤零零的两个瓶子靠在一块,有些惊喜地问:“就剩这些了?” 辛有点点头,“因为是甜的果酒,来买点心的客人也能接受,不少人先尝了一口以后就愿意买了。” 金江文高兴地说:“原来会这么受欢迎啊,不过我上次做的酒不多,剩下的今天全都拿来了,我看我要准备几个最大的酒瓮才行。哎,下次辛澄去医馆的时候,只能让他喝麦茶啦,哈哈哈。” 辛有笑着说:“刚刚街上的巡卫来收捐,说皇上夸奖了谢公子,说他是‘嘉子’。” 金江文略带自豪地说:“辛澄本来就是那种人啊,如果不是他娘突然病逝,他现在已经风风光光地站在朝堂上了,肯定比他爹更加出色。” 辛有小心地问:“谢公子的娘病逝了?” 金江文点点头,“已经是满久以前的事情了,辛澄一直在寺庙里给他娘守孝,回来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不过好像也不是坏事,他有他的道理嘛。” 辛有道:“虽然谢公子说自己无所事事,但是却在很认真地帮助保幼堂的孩子们。” 金江文道:“辛澄有很多让我羡慕的地方,不过他比我孤单得多。好啦,辛有,这里有没有需要我做的事?如果没有,我就要去卖药了。” 辛有道:“你去吧,如果不想自己回去做饭,晚一点过来吃面吧。” 金江文笑道:“我就盼着你这么说呢,晚点我给你带包果子回来。” 辛有帮他重新绑好两边的担子,他就大步流星地走了。 谢诵每次去保幼堂教阿七弹琴,回程都会来见辛有,明明是绕着路的,但他不想浪费这个来见她的理由。 谢诵把马拴在树下,看见铺子门上挂着‘售完’,推开虚关的门自己进去了。 辛有听到有人从前面走过来,转身笑着等他,谢诵掀开半截门帘,见她如此便问:“知道我来了吗?” 辛有道:“今天是教阿七弹琴的日子,你会来告诉我他学得好不好?我刚刚一直在想:你该来了。” 谢诵向她走过去,有些高兴地说:“你一直在想这件事?” 辛有定睛看着他,睁大眼睛看着他,露出坚持的神态。 谢诵问:“为什么看着我?” 辛有道:“我想看清楚你的样子,记住你的样子。” 谢诵问:“你真的看不清别人的脸?” 辛有道:“是的,我记得小时候,我只是不想看清别人的脸,不想看见别人脸上的冷漠,怜悯,嘲笑,只要不看,我就能毫不在乎。而我喜欢的人的脸,也总是会很快离我而去,想起的时候只会觉得难过。就这样,我总是故意避开别人的脸,对五官的感受越来越淡,对好像拼凑在一起的容貌,转眼就会忘记。” 谢诵道:“没关系,你知道我是谁。” 辛有道:“但是我觉得不满意了。” 谢诵道:“那么我看起来怎么样?” 辛有闭上眼睛,再慢慢睁开,眉头轻轻地一拧,“每次重新看好像都不一样。” 谢诵笑了,“这么难吗?为什么突然要较真呢?就算你想不出我到底是什么样子,也没有区别。” 辛有道:“因为你很好,值得我牢牢记在心里。” 谢诵问:“我……很好吗?” 辛有点点头。 谢诵道:“那要不要试着画一画?用眼睛看,亲手画下来,一个人的样子就在纸上留下了清晰的证据。” 辛有想了想道:“好像有点道理。但是我要先做好点心,也准备晚饭给金大夫,然后才能好好地画。” 谢诵道:“阿文这个家伙又来蹭吃?” 辛有道:“你也不会做饭给自己吃,凭什么责备他偷懒?” 谢诵道:“是啊,辛苦你,我也必须要蹭一点,不过我也能帮忙做点心。” 天色半晚,谢诵点亮挂在墙上的油灯,辛有忙碌的影子投在他手边的栏杆上,一转一滑,像游动的小鱼。 葱花生涩,倔强的气味遇到热水后忽地一软,变得温润,清香。细细的清面在锅子里舒展,翻滚,像长袖善舞的佳人。 辛有低着头切开菜心,忽然想起很久没有出声的谢诵,转头去看,他正横搭着胳膊,趴在椅背上,一如一心等吃的孩子。 辛有道:“最近来买点心的人很多,每天中午之前就都卖完了,所以没有什么可以拿来先垫肚子。” 谢诵道:“你是不是应该雇帮手了?” 辛有摇摇头。 谢诵道:“为什么?你不嫌麻烦去拜访别人,是为了增加生意,又不打算雇佣帮手,以后怎样应付生意的需求呢?” 他直起身体,寻味道:“我好像不懂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是在找人吗?” 辛有惊讶地看看他。 谢诵问:“是真的吗?” 辛有问:“你怎么知道?” 谢诵道:“因为你不是在一心赚钱,又说会离开这里,我记得上次的那本名册上,用笔圈出来的都是同一个姓氏,所以猜想你也许在找人。” 辛有沉默了,这时铺门一响,金江文挑着担子撞门进来,大声道:“辛澄,你也在吗?我瞧见你的马在外头。” 谢诵起身道:“我在。” 金江文放下东西,带着汗酸兮兮的气味赶过来,去院子里的水井边洗手搓脸,把一包黄澄澄的枇杷泡在水桶里。 辛有把煮好的面放在桌子上,谢诵和金江文一起坐好,拿起筷子道:“多谢款待。” 面很好吃,绝不是用葱花和菜心就能煮出来的味道,谢诵忍不住想:如果用葱花和面汤就能让人觉得满足,生活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呢? 他抬头看看一旁的辛有,她毫无心事地样子似乎说明:即使她想找到谁,也不是一件让她愁绪满腹的事。 谢诵便放心多了。 金江文一言不发地呼哧呼哧吃完,去井边淘来枇杷,擦一个先给辛有,然后问:“辛澄,听说皇上公然夸奖你了,你真是老天眷佑的人,随便做点什么都能成大事。” 谢诵道:“什么天佑,不过是刚好可以锦上添花的棋子,这倒像是我故意设计了。” 金江文道:“人一出挑,非议总是难免,我爹当年免费给人看病,都有人说他是在沽名钓誉。” 辛有道:“如果让你重新选一次呢?谢公子,会因为最后被人误会,就干脆不为孩子们建私塾了吗?” 谢诵笑着说:“当然不会,和保幼堂的孩子们可以读书比起来,我被有些人误会就不算什么。” 辛有的眼睛里有很多期待,“谢公子,等你做了官以后,你一定能帮助更多的人,成为他们的希望。” 谢诵轻轻地问:“成为别人的希望?你是这样想的,才觉得我很好吗?” 辛有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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