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削的身影可怜、无助,在这凄风苦雨里显得悲戗极了,这境遇很难让人将眼前这人同那位孤身单挑十三将,日不移影大破敌军一战扬名的少年将军联系起来。楚逸轩撑伞倚在朱漆宫墙下,他很想将人扶起来,很想厉声质问都被人逼到如此境地了,何不颠了这社稷朝纲?可是他什么都不能做。 “不是说苏家三郎神智失常了吗?”符津疑惑道:“我看他说话做事条理清晰、有理有据的,哪里像个疯子了?” 楚逸轩没接话,苏长君是当年北境兵败案的亲历者,也是为数不多还活着的知晓内情的人,是疯是死全在皇帝一念之间,若要留他,必要让他所出之言不能取信于人,疯子,正合适。 宣隆帝啊,明明已经做了那个操刀的刽子手了,却不知从哪又生出了些吝啬的慈悲来,不合时宜的残忍,不合时宜的温情,正如他本人一般矛盾。 他药损了他周身经脉,让他再无提刀立马统管三军的能力,他一句话坐实他疯子的流言,让他受尽了委屈苦楚所听所述却无人肯信,可他这一念慈悲又确实保住了苏家这最后一点血脉,真不知该说他是恶鬼还是佛陀。 “楚督主这是要入宫谢恩?”小黄门引着王国舅出来,瞧见楚逸轩揶揄般打趣道:“还未及恭喜楚督主,天家赐婚,当真是好福气啊。” “哪里比得上国舅爷,听闻府上小公子首战告捷,加官进爵想来是不在话下,”楚逸轩客气的说着场面话:“英雄出少年,颇有国舅爷当年的风范啊。” 王国舅嘴上说着谬赞,心里早乐开了花,谁不喜欢听漂亮话,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面子上过得去也就罢了。 “这鬼天气,不耽搁楚督主入宫谢恩了,”他客气的拱手:“改明儿我设宴,楚督主可一定要赏脸来喝一杯。” 楚逸轩笑意未歇:“一定。” 二人错身而过,唇角笑意顷刻被寒霜所覆,楚逸轩冷冷道:“他什么时候入的宫?都说了什么?” “左不过就是半个时辰前的事,”那小黄门也是个聪明人,点到为止:“至于说了什么咱们这些人不得而知,只知道国舅爷出来后陛下发了好大的火,现下正怒气冲冲的往太后宫中去呢。” 楚逸轩太阳穴突突直跳,这老混球,别指望他能憋好屁,怕是还惦念着五年前的断臂之仇,存心在这落井下石呢。皇帝的心思,若单只是一个人对这门婚事别有看法,兴许还会思量自己做的是不是真的不妥,若是一个两个的都跳出来反对,那这门婚事怕是不成也得成了。 如今,只盼着太后不要情急之下着了别人的道,被人牵着鼻子走那才坏事。 太后自五年前搬出了慈安宫,另居于小佛堂,宣隆帝压下了火气,脸色还是难看的紧,太后本就上了年纪,瞧上去没甚精神的样子,安静的抄写手中的经书,权当没看见他。 “母后在这小佛堂住的还习惯吗?”五年了,二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纵使血浓于水,这会儿攀谈起来也是生硬的紧:“这小佛堂久不修缮,母后还是搬回慈安宫的好。” “出去。”太后连个眼神都懒得施舍,在宣隆帝看来自然火气更甚:“母后也要因着这桩婚事同儿臣闹别扭吗?白珩年少有为,这个年纪,正二品的官职,说起来不算辱没了郡主,诺诺年纪不小了,她的婚事,别人不为她打算,朕这做舅舅的还不替她考量吗?” “你把诺诺指给了谁?”太后终于来了精神,由宫人搀扶着上前,颤颤巍巍的先甩了宣隆帝一巴掌:“收起你那冠冕堂皇的说辞,楚白珩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你这一手提拔他上来的也不知道吗!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害了我的渺渺,现在又来害我的诺诺,哀家只恨当初为什么不掐死了你!” 渺渺,长卿长公主的小名。 听她提起故人,宣隆帝忽而笑了:“朕和皇妹同样都是母后所出,母后对她疼爱、优待,可母后为何不能设身处地的为儿臣想一想,体谅体谅儿子的难处呢!” “恕哀家孤陋寡闻了,真不知皇帝还有什么难处!”太后音调冰冷:“为臣为兄为友,景之有哪里对不住你,竟让皇帝为难到除之而后快!挚淳、爱臻管你叫什么?他们管你叫舅舅!让你为难到在他们背后捅刀子!你害的我渺渺家破人亡,逼得她含恨自尽,现在有什么脸面来祈求怜悯!” “朕没有!” 太后没甚心力同他争执,只道:“诺诺的婚事哀家会为她打算,你若要逼我诺诺,哀家就跟你拼命!”她吩咐身旁的掌事嬷嬷:“把地面洒扫干净,别让脏东西污了菩萨眼睛。” ‘脏东西’这几个字如针尖麦芒般扎在宣隆帝心上,他闭眼沉思,继而抬头道:“朕主意已定,母后若要因着这些个破事同儿子拼命,母后随意,您是朕的母后,您做什么都可以,但是郡主和三郎朕就不能保证了,她若是识趣,现在老老实实的领旨谢恩,日后无论如何,朕留她一条命在,让她侍奉母后膝下;若是不识时务,反正朕在母后心里已然是十恶不赦了,还怕再多一桩吗!” “本不欲让郡主的婚事扰了母后清净的,既然母后已经知道了,待到成婚那日,朕让他们入宫给母后磕头,”他话音一转:“不过母后也要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若是让郡主听到什么不该知道的,朕不保证她还能有命在。” 说完也不顾太后恨不得扑上来撕烂了他,果断的同轮值的侍卫长吩咐道:“查清楚谁在母后跟前乱嚼舌根,杖毙!” 楚逸轩见宣隆帝脸色铁青便知坏事,他替他打帘,紧接着跟了上去,若放在往常宣隆帝必会打趣他两句取乐,现下是着实没这个心情,他火气未消:“要成亲的人了,不乖乖在家操办喜事进宫做什么?” 楚逸轩犹豫再三,还是跪地道:“陛下好意,臣本该感激涕零,可这桩婚事,不妥。” “你也来忤逆朕!”未及批阅的奏章劈里啪啦砸了他满身,屏风后的小太监踟蹰着没敢上来捡,楚督主那么个简在帝心的人都吃了训斥,他生怕自己有什么失当之处碍了人眼,怕是小命都没了。 宣隆帝实在想不明白,一桩婚事,苏长君跪在宫门外下自己的脸面,太后因着这事要跟自己拼命,现在自己最为倚重的人也跳出来跟自己唱反调。他叉着腰指着楚逸轩的鼻子骂:“朕把郡主指给你还亏了你不成?她是相貌没你好还是出身没你高啊?还是她性情不好?皇亲贵戚里边就没有比她脾气更好的。人家还不乐意呢你还在这挑拣上了?” 楚逸轩暗自腹诽,你知道人家不乐意还在这乱牵红线。 “你最好给朕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然朕……” “臣只愿效力与陛下膝前,无意于儿女私情。” 宣隆帝这便笑了,这理由找的,你想反驳他都没借口。见他神态松动,楚逸轩继续道:“且臣与郡主不过匆匆两面之缘,之前还同镇北王府上闹的不太愉快,这门婚事着实唐突,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宣隆帝心道,你若同她相处融洽情深意重,这门婚事还真轮不到你。他面上不显,只道:“你若接了这道旨意,就算你为朕尽忠了。雄师虎踞一方,朕夜不能安枕,你明白吗?” 他还待出声反驳,符津趁着跪地叩首的工夫按住他的手腕抢先道:“臣等领受陛下的俸禄,自当为陛下分忧,我哥哥只是因着之前同王府的冲突闹着别扭呢,分不清轻重缓急,回头我劝他,既是陛下降旨,我等自当遵从。” 不等他出言,符津强硬地扯着他叩首道:“臣等领命告退。” 雨水沿着人的发梢、脖颈落下,继而没入衣襟,这人本就畏寒,这会儿受了寒气,嘴唇青紫,看上去没甚血色的样子,凄苦极了,檀氏看了眼紧闭的宫门,劝道:“三叔,陛下是不会出来的,咱们回去吧。” “冷。” 檀氏招呼随从:“快拿干净的氅衣来。” “最冷不过人心啊!”他发丝凌乱,携泥带水,忽而仰天长啸,倒真有那么几分疯癫的意味:“父亲,母亲,你睁开眼看看,你看看啊!” 他发疯一般想朝宫门冲去,可是因着全身筋络毁损的缘故,就连简单的站起来都是问题,只能无助的由那满地的泥水沾了自己满脸。 苏念卿从马上跳了下来,匆匆接过氅衣替他披上,吩咐人准备马车,苏长君看清来人,眼中愠色稍平,只不住的重复道:“对不起。” 苏念卿不知他这歉意从何而来,只是后悔自己好端端的去上哪门子香,他不能受寒,今日这一番折腾身子怕是撑不住,她胡乱的抹去脸上的泥水,不知在找寻什么,一顶寒梅伞忽而罩在头顶,楚逸轩大半个身子都淋在雨水里,他道:“我让人备了马车,先让人送世子妃和三公子回去。” 苏念卿还纳闷最近遇见这位楚督主的次数着实有些高,不过来不及细想,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将苏长君送回去,她将人扶上马车,催促着众人先走,不免要回头道谢,这会儿发丝都贴在脸颊上,看上去当真狼狈极了,她咽下口水,竭力保持端庄:“多谢楚督主。” “郡主还没来得及看圣旨吧?” 苏念卿不知他为何问这个,自己刚回府听着消息就来宫门接人了,只知道陛下赐婚,自己哥哥长叩宫门请陛下收回成命,圣旨上写了什么自己是真分不出心神看。楚逸轩看她迟疑便猜了个大概,提醒道:“陛下下旨,为郡主和楚某赐婚。” “是你啊,”苏念卿愣神片刻,却也只说了这三个字。 楚逸轩以为她会气愤、会抗争、会伤心……可是什么都没有,她的脸上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情绪,平和到让自己心慌,他问:“郡主,不恨我吗?” “都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两人并无深交,自己不愿意嫁,眼前这位也未必想娶,她眼角氤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失陪了,我得去看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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