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间的天气很不好,灰蒙蒙的雾气遮天盖日的笼罩下来,远远的看个人都瞧不真切,小雨夹杂着细雪,莫名扰的人心烦意乱。宣旨太监就是这个时候到的,跟这天气一样,很不招人待见。 苏长君对着御前的人是一贯没甚好脸色的,皇帝把他说成了疯子,谁还能平白揪着个疯子不放同他过不去么?倒是檀氏熟络的从中斡旋,那太监对她还算客气,谦和道:“世子妃,不知郡主何在?” “郡主带人去给家翁家婆进香,现下还未归,”既提到了苏念卿,那这旨意便是冲着她来的,檀氏不免多问了一句:“可是陛下那边有什么吩咐?” 宣旨太监说是喜事一桩,告诫她宽心,随和道:“既然郡主不在,便劳烦世子妃并三公子代她领受这旨意吧。” 檀氏忙道不敢,率人跪着领受,苏长君坐在轮椅上不为所动,那太监倒也不纠结他是否恭敬,简短的叙明了旨意,岂料不等他念完,苏长君便突然变了脸色:“陛下将郡主指给了谁?” “按察司督查使楚逸轩楚大人,”那太监如实回话,这旨意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是高攀,但放在苏念卿身上说是实实在在的折辱也不为过,楚逸轩官阶不低,正二品的大员,可是说白了不过一个出身寒微的泥腿子,帮着皇帝大兴昭狱铲除异己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上,在朝野上几乎是人人唾弃痛恨可又畏惧不敢招惹的人物;苏念卿呢?正儿八经的王府千金皇室血脉,就算是苏家现在饱受排挤打压大不如前,那也不是这等佞臣可以随意攀附的,二人可谓是云泥之别,若不是这道破天荒的旨意,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其实设身处地的想一想,这小太监何尝不为苏念卿委屈,实打实的金枝玉叶,前面那十几年也算是万事顺遂,若不是老王爷和长公主接连出事,王府元气大伤,何至于小小年纪去北境吃那风霜雨雪,男人想要在军中立足尚且不易,更何况她一个女子,内里心酸恐怕是谁尝谁知道。现下好了,离林六部认了怂,她这把刀没了用武之地,皇帝便迫不及待的要鸟尽弓藏了。 不过上面的旨意不容置喙,这太监客气的说着吉祥话,触及苏长君越发阴沉的脸色,便自觉寻了个由头另往楚逸轩处宣旨。 他今日不当值,天气不好人便愈发懒怠了,随意披了身墨色澜袍借着窗边透过的熹微光线雕琢手里的一块沉香木。眼见那宣旨太监,虽不知皇帝又琢磨了什么损招,但是流程还是要走一遍的,只是刚跪下去便被那太监客气的搀扶起来,乐呵呵道:“陛下为督主指了桩婚事,天冷,咱们就长话短说,都是自己人,督主不必多礼。” “雨路湿滑,公公喝杯茶再走,”有眼力见的早奉了茶水上来,楚逸轩趁机说起了闲话:“某无意成婚,不知陛下那边是什么打算,这桩婚事直接推掉的可能性有多大,还请公公指点一二。” 那太监顾左右而言他:“督主就不好奇这成婚对象是谁?” 楚逸轩顺势接过了另一杯茶水,并不接他话茬,总归是谁自个都不感兴趣,宣旨太监自讨个没趣,自顾自的道:“陛下为督主拟定了郡主成婚,督主您瞧瞧,多好的姻缘啊,何妨推掉惹陛下生气呢?” 手上一时失稳,那茶盏在地上碎成了好几瓣,清冽的茶色附着在白瓷碎片上,悠来荡去,正如人内心吃不准主意。 “茶太烫了,”楚逸轩为自己寻了个借口,想着不会真有那么巧,不死心般追问:“哪个郡主?” “哎呦,还能有哪个郡主,是咱们苏郡主,前些日子大朝会督主曾见过的,”这太监想不明白,苏家对这桩婚事不甚满意便也罢了,怎么瞧着这边也不怎么乐意呢,他诚恳道:“陛下下这道旨意必然是深思熟虑了的,督主何苦在这个时候去寻不快。” 话里话外,皇帝都是已然打定了主意的。符津匆匆跑了进来,见那宣旨太监还没走,一时顿住了脚步,二人只消对视一眼即刻了然。楚逸轩递了个眼神,左右忙奉了金叶子上来拢进那宣旨太监袖中,他还要推脱,楚逸轩冷硬道:“多谢公公提点,一点小心意,公公拿着喝茶。” 这便是逐客了,他收了金叶子也不在这碍眼,符津见他走方从屏风后大步跨了进来,难掩眉目间喜色:“哥哥,好事啊。” 他并不理会他的欢欣,只问:“郡主那边也收着消息了?她……怎么说?” “外面早传开了,”符津喝了口热茶,只觉全身筋络都活过来了一般:“郡主今日不在府中,只有世子妃并三公子得着了消息,”符津斟酌着语气:“据说……不怎么高兴。” 也难怪,自己这样的出身,楚逸轩自嘲般一笑:“去把我官服拿来。” 符津反问:“今日不当值,你要官服做什么?” “去求陛下收回成命,”楚逸轩催促道:“我衣裳呢?” 符津张开双臂拦他:“哥哥你吃错药了?咱们九死一生爬到这个位置上图什么?你怕平白给她添乱不肯主动招惹她,我认;你道她出身金贵不敢沾染半分,我也认。可眼下是皇帝下旨赐婚,咱们凭什么推出去!你痴心守护这么多年,眼下就当老天开恩,理所当然的领旨谢恩不好吗?” “可是她不高兴!”楚逸轩失了神一般,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得知赐婚对象是自己苦苦相思了十二年的人时,他不欢喜吗?自然是欢喜的,可那欣悦也只存续了刹那,她是皎皎天上月,自己是埃埃尘里泥,天差地悬,王府千金,何至于沦落到跟自己这样的朝廷鹰犬搅合到一块,她不委屈吗?自然是委屈的,他不能顺势下坡认下这门婚事吗?倘或自私一点,自然是能的,可是她一委屈,他便狠不下心了。 “她不高兴,必然会请皇帝收回成命,苏家在风口浪尖上,她抗旨不遵只会平白招惹皇帝猜忌,她不能出这个头。我不一样,我抗旨不过一顿训斥,再不济罚我几个月俸禄,咱们又不指望俸禄吃饭,我去请陛下收回成命,”楚逸轩急道:“看我做什么?快去拿衣裳啊!” “不去!”符津头一次跟他对着干:“哥哥说过,咱们爬到这个位置上可不是为了成全别人委屈自己的,别人开心了,我不开心,我就不高兴。” “郡主……不一样,”楚逸轩推开他,自己去寻官服,符津拦不住,只能寸步不离的跟在他脚步后面。二人踩着细雪进宫的时候,苏长君已然命人抱着苏氏先祖的牌位,跪在了宫门前。 “元康二十三年,蟒山春猎,庸王遭宵小引诱身陷狼群,无人敢救,是我父王只身前往,救下了被狼群包围的庸王,如今的陛下。庸王无恙,可我父王被群狼撕咬,将养了三个月才堪堪能下地。” “元康三十一年,璭王叛乱,金陵城烽火连天,是我父王率兵,自北境千里奔袭,救下了当时尚是皇子的今上,力保今上登基。” “宣隆五年,北疆、东海、西陵相继叛乱,我父王先平北境再荡西陵后稳东海,历时三年有余,终得四海安定,陛下皇权归一。” “宣隆二十七年,离林六部之乱,我二哥出兵白沙湾,不敌而身陨,历月余,冰面血迹未散;我父王苦等援兵不至,数万英魂不能得归故里……” …… “二百七十二尊牌位,二百七十二条命,就请陛下看在我苏家为了大邺浴血守疆,没有一人是活着从战场上退下来的份上,收回成命,苏家上下定然感激涕零。” “还跪着呢?”宣隆帝眼眸微阖,撑着脑袋没甚精神的样子,回忆般自顾自的道:“景之他是朕的同窗伴读,朕小时候开蒙晚,远不得三哥九弟讨父皇欢心,外家又都是任些不起眼的官职,在朝堂上毫无助力可言,母后又是不争不抢的性子,只想守着朕和皇妹过安稳日子,朕虽然出身天家,可那时候实在是委屈的紧啊。” “苏家自武行皇帝始便是炙手可热,武行皇帝只奕阳公主一个女儿,肯将她下嫁苏家,可见二者亲厚。父皇那时候也颇为宠信苏家,景之随众皇子一同听学那会,三哥九弟都想拉拢他,当时那些宫人讹传,能得苏氏帮扶,储君的位子便十拿九稳了,朕的那些兄弟争相示好,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可是景之他一个也不理,反而对角落里不起眼的朕伸出了手。” 宣隆帝记得,那个男孩子的个头要比自己略高些,穿着一身月白色长衫,站在日光中温暖又干净,笑起来颊边带着两个小小的酒窝,带着光一般暖人,他向自己伸手:“我叫景之,苏景之,小殿下叫什么呀?” “景之?”他将这两个字在舌尖细品了两遍。 他点头:“惭光景之诚信兮,身幽隐而备之。” 他牵住了那人的手,二人一同听学,一同习武,只是自己根基差,远不得景之聪慧。他曾把他当最好的兄弟,曾把自己最亲厚的妹妹嫁与他为妻,曾因他为自己南征北讨,力稳山河而安心,也曾因他军权持重夜不能寐……眼下却又因为苏长君宫门请命,回忆与愧疚一齐涌上心头。 “陛下不见见他吗?”王国舅适时奉上了茶盏。 “什么时候过来的?”宣隆帝缓缓掀开眼皮,接过茶水尝了一口提神。 “过来已经有一会儿了,瞧陛下睡着便没敢打扰,”王国舅道:“三公子旧疾在身,这雨雪交加的天气跪一会儿怕是不得了,眼下不明情理的百姓说什么的都有,陛下不妨将人请进宫中问话,三公子也是,陛下是他亲舅舅,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这么行事倒显得陛下不通情理。” 宣隆帝将指骨攥的咔嚓作响,蛋清般松弛的皮肉紧绷起来。王国舅瞧他神色变化,冲不远处的小太监微掀下巴,小太监会意,缓步上前道:“陛下,太后娘娘着人来传话,请您过去一趟。” 太后久居深宫不问琐事,眼下突然请自己过去,宣隆帝冷哼一声:“她也来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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