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勉闻一下学,就听见应久瞻传膳了。 一整日的疲惫无处消解,同学们的聒噪也让他厌烦,但是比起糟糕的膳食,也都显得微不足道了。 照例坐在桌前,他板着小脸看着一道道菜肴摆上来,不禁疑惑,什么人这么大胆?太子膳食的礼制都能弄错? 身为太子,他每一餐吃的东西,都有明文规定烹饪技法与食材选择,但今日竟一盘炒菜也没有! 不过也好,免得冷了,吃一嘴荤油味。 澹台勉闻待应久瞻布菜后,首先夹起金灿灿的酥肉。 筷子一触碰到酥肉,他就能感觉到今日的酥肉非比寻常——又酥又干爽的触感,甚至有些陌生。 迫不及待地放入口中,已经凉透的酥脆面衣被“咔嚓”一声咬断,声响顺着骨头传入颅内,这样的快感分外清晰、真切。 再细细咀嚼,面衣中包裹的肉虽然已经凉透,却软嫩多汁,也没有一丝腥味,吃完一块就让人停不下来。 澹台勉闻并未发觉自己的动作略显急迫,他匆忙连续吃了好多块小酥肉,才拾起汤匙,喝了一口茶褐色的浓汤。 这浓汤不解渴,其中绵密的奶香有几分厚重,像是一下子给口腔披上了一层被子,又润又甜,其中还泛着若有似无的茶香,风味甚是独特。 有了小酥肉和奶茶打开胃口,澹台勉闻很快就意识到,今日的暮食由昨儿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庖厨负责。 虽说不合礼制,但胜在新奇,他把那劳什子礼制抛之脑后,又夹起一块煎得金黄的豆腐。 还未入口,他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屋外,正瞧见昨日那庖厨在院内恭敬候着。 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澹台勉闻垂眸,扫了一眼满桌的美食。 当太子好烦。 但是这个庖厨还行。 满屋子宫人大气都不敢出,看到菜品不合礼制的那一刻,众人都以为庖厨要遭殃了,万万没想到,太子将每一道菜都吃了好几口,这可罕见。 虽然太子脸上看不出愉悦来,但人人都知道他心情不错。 偶有不合口味的菜肴,他也没有推开或者掀了,只是不再碰,一改往日的易怒,仿佛桌上诱人的佳肴有魔力一般。 慢吞吞用了两刻钟的饭食,澹台勉闻起身,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院内的姜翘片刻,随后便去温习功课了。 难耐的氛围持续得并不久,太子离开后,宫人们收拾桌子,姜翘感觉到没有太子的人紧紧盯着她了,才拍拍脸,长舒一口气。 回到典膳局,姜翘对照自己写下来的菜单,逐个记录太子的反应。 太子不会说话,但什么吃得多,还是一目了然的。 剩得最多的菜,分别是酸汤肥牛、鱼香肉丝以及糖醋里脊,吃得最多的是小酥肉、香芋煲以及石锅泡泡鸡。 先前王主膳的糖醋排骨触了太子的霉头,还请了大夫来看,她也只当是太子肠胃脆弱,但现在她有一个猜想——难道太子吃酸会身体不适? 不过怪异的是,番茄炖牛腩与柠檬虾,太子却吃下了不少,让人摸不着头脑。 有了猜测,自然就要验证。 就像关于食物温度的验证一样,姜翘猜对了,随后投其所好,才有了今日太子的大快朵颐。 “姜主膳,”忽然,傅典食来到姜翘身边,“可方便说话?” 姜翘放下纸笔,微笑叉手:“傅典食请讲。” 傅典食面上挂起羞赧来,与他粗犷的外表极不协调,“姜主膳心思细腻,我等来此数月,也远不及您,现下也轮到某来请教姜主膳,太子殿下究竟是何种口味了。” 姜翘还记得这群典食们昨晚的神情,心中觉得好笑,但她并未计较,道:“傅典食如此虚心,当真抬举儿了,说是请教,却不至于此,不如明日朝食儿来帮忙,届时慢慢说来?” 傅典食长揖道:“多谢姜主膳!” 顿了顿,傅典食又叹息:“姜主膳与传言中并不相同,是我等小人之心了。” “哦?”姜翘饶有兴致地眯起眼睛,“外面怎么传我的?” 傅典食愤慨地一拍大腿:“甭提了,有说您苛待帮厨的,有说您欺凌其他主膳的,还有说您谁都辱骂的,昨日又开始往那腌臜事上说,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不知道的恐怕都要当真呢!” 窗外有一群人,一个挨一个地堆在一起,隐约听到傅典食的话,纷纷指责:“这老货!到姜主膳跟前乱嚼什么呢?” 姜翘敏锐地发觉有人听墙角,缓缓收敛笑容:“傅典食可知,传言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 傅典食脑子迟钝,打了个哈哈,一时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姜翘慢悠悠地走向门外,“旁的没一句真话,外面传我骂人,倒是不作假。有些人啊,他就是找骂!” 说罢,她步步逼近拐角的窗户,伸手就扯着打头的一个清瘦男人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一样,带出后面十来个人。 所有人都沉默了,明明偷听也说不上伤风败俗,但愣是没人敢抬起头来。 姜翘的眼睛轻飘飘扫过每个人的头顶,说:“看,这不就是来找骂的?屁大点事,要问就问,何至于此?嘴巴里塞金子了,舍不得张开?” 傅典食扯了扯袖子,道:“实在是对不住姜主膳,昨日暗地里对您不满已是过错,今日偏又惹恼主膳,某惶恐!” 姜翘受不了别人给她戴高帽,忙后退半步:“可别,往后还要共事,一码归一码,不来惹我,我还能上赶着跟你们生气不成?” 这便是要划清界限。 大家面面相觑,连连道歉,姜翘却挥挥手,收拾东西回舍馆了。 方才宋如羡在院子里晾晒土豆干,听了个全程,回去路上还试图安慰姜翘,哪想她根本没当回事。 “我能说什么?说多了又该觉得我是官大一级压死人,说少了又宛如隔靴搔痒,索性就这样算了,忘了,快活睡一觉,少好多烦恼。”姜翘抱着纸笔,摇头晃脑。 话是这么说,但这样终归是容易得罪人的,不然姜翘的名声也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姜翘却豁达得很,既然她改不了刀子嘴的毛病,被人嫌弃也正常,她完全可以承受遭人嫌的后果就够了。 休息一晚,天才蒙蒙亮,姜翘就蹑手蹑脚地起床了。 答应傅典食的话,她不会因为昨日的尴尬而反悔。 她一出现在典膳局,庖屋内就诡异地安静了下来,霎时灌了她一耳朵秋叶窸窣声。 “儿来迟了,”姜翘脸上一点儿也看不出尴尬来,“这就来帮忙。” 典食们交换着眼神,一时拿不准姜翘的意思,谁也没作声。 姜翘懒得多嘴,一边拿了干净的碗来和面,一边自顾自地说起她对太子口味的推测。 酸味方面有待验证,但太子怕凉是已经确认的。 朝食里免不了有容易凉的食物,谁也没什么办法,只能尽力而为。 姜翘手脚麻利地做了一份油条灌蛋,大功告成后就回舍馆补觉了,没多跟典食们废话,也不打算再去东宫。 帮厨陈雪花一口吞完试菜分过来的油条灌蛋,只觉得外酥里嫩,细碎的葱花与柔软的鸡蛋化解了油条的油腻,即便口腔里只有朴实的香,也胜过花哨的各式宫廷菜,自然也比往日她炸的寒具好上百倍。 见姜翘走远,她憨笑道:“姜娘子人还怪好的诶!” “你没见着她说翻脸就翻脸的样子呢。”杨典食发狠似的猛嚼两口,觉得那油条灌蛋好吃到让他有些许屈辱。 不喜欢这个小娘子。 但是她当真手艺极佳。 陈雪花在心里翻个白眼,“她翻脸还起大早来帮忙?她翻脸还告诉大家太子殿下的口味?您别看她说什么,得看她做什么。” 傅典食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伴随着众人对姜翘阶段性的议论纷纷,一日又过去大半。 姜翘再来典膳局,惊异地发觉众人看她时又换了一种眼神,她疲于解读,更不愿意去问,只差宋如羡告知其他人,暮食由她一人准备。 典食们得以休息,却闲不下来,问过宋如羡,才知道姜翘打算煮古董锅。 备菜总是免不了的,帮厨们忙得脚打后脑勺地洗洗切切,另一边姜翘也炒好了不同口味的底料。 太子殿下尊贵,不能用过于辛辣的食物,但他能吃辣,总不好把火锅煮得清汤寡水。 本朝有红辣椒,更有花椒、茱萸,这样一来,味道就不会太差。 牛油辣椒锅底有着呛人的辛香,菌菇三鲜锅底则是浓郁袭人的鲜,另有番茄与鸡汤锅底,俱都色泽鲜亮诱人。 东宫内不让开火,是为了防火灾,防投毒,也是为了避免长期留下烟熏火燎的油烟气,但姜翘托人问过应给使了,一顿火锅还是使得的。 火锅现吃现煮,最能满足太子对热的追求,同时姜翘调了足足十五种味碟,今天非得把太子的口味试出来不可。 到了崇文殿,几十盘不同食材和十五种蘸料,绕着四样锅底一摆,气势先给足了。 姜翘站在门外,看着宫人把食材陆续倒入锅中,完全不讲究火候,忍耐半天,终究没憋住,悄悄对着应久瞻挥手,把人叫来。 “姜主膳何事?” 姜翘直言道:“若是给使应允,可否让儿来涮锅子?这古董锅里不可一次放入过多食材,还要在熟后及时捞出,宫人们似是不太了解。” 应久瞻知道她不是奴籍,但料她也不会明目张胆对太子不利,这才破例应允。 姜翘进入殿内,澹台勉闻看见了,但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一丝波澜。 他只是愉快地挨个尝试蘸料,喜欢的留在跟前,不喜欢的推开,自有人会意,端得远远的,不碍着太子殿下的眼。 有姜翘控制着食材的熟度,澹台勉闻也吃得出不一样来,可他不会夸人,更没法开口说些什么。 新鲜的肥牛适合柠檬调出来的清香蘸料,分外爽口;手打的丸子适合浓稠的麻酱,越嚼越有味儿;八分熟的爽脆蔬菜适合浓油赤酱,这样才不寡淡…… 吃了个肚歪,他还恋恋不舍地啜饮着奶茶,就见姜翘退后行礼:“殿下万福,敢问殿下可否有时间与臣聊聊?” 澹台勉闻呆了一下,眼睛在姜翘与应久瞻之间茫然地流转,却没表态。 已经有宫人取来了纸笔,姜翘蘸墨,正要将笔交给太子,小枣的嘱咐却犹在耳边。 ——若自身口不能言当如何?由此便知太子殿下真正的心思了。 太子口不能言,所有人与他交流,都是别人说话,太子写字,难免让太子觉得心中不快,这样的不平等对先天残疾的人来说是莫大的刺激。 故,姜翘深吸一口气,又把手收了回来,先在纸上写下问题:耽误殿下些许时间,不知殿下可否愿意告诉臣,是不是并不喜欢酢? 澹台勉闻直到她写完,才意识到她在想什么。 这种独一份的关怀,让他的戒备心直接消弭。 须臾,对于太子暴怒撕纸的场面司空见惯的宫人们,竟亲眼看见,太子面无表情地接过毛笔,提笔写字。 太子写字了!太子回答问题了!实在是值得奔走相告的大消息! 在皇帝跟前活下来,怕是都不及能劝动太子写字答话来得惊人,这姜主膳究竟什么本事?殿内的宫人们顾不得别的,已经开始无声地用眼神议论纷纷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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