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春当然不会接话,她知道如果接了的话,说不定李远会更来劲。什么都不说,兴许他就觉得没劲了。 与谢明峥不同,临春与谢明峥那点恩怨,临春早早便后悔了。但这位李远,即便时间倒流,临春也不会后悔与他结怨。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有一回临春偷偷跑出宫玩。她在深宫里长大,所见所闻皆在四方宫墙里,那青砖黛瓦纵然巍峨壮观,看多了却也就那么回事儿。因着她出生时天降祥瑞,恒成帝对她格外宠爱,也格外爱护,不许她出宫,因为宫外可能有危险,会伤害到她,而她是大楚的吉祥物,不能出一点差错。可越是如此,临春越是对那四方天外的天好奇。 积攒了十数年的好奇终于在她十五岁这年爆发,她偷偷带着两个宫女跑了出去,乔装改扮,混在人潮中,与那些平民百姓们一起享受玉京的繁华热闹。 没有人知道她是三公主,没有那些规矩,只有肆意随性的热闹,只有市井烟火气。好吃的街边小摊,好玩的玩具,好看的风景,临春沉浸其中,不亦乐乎。她一路逛玩,兴奋地买了好多东西,身后两个宫女都快拿不下。 逛到累的时候,临春去了茶楼,听闻茶楼内有说书先生很有趣。就是在茶楼里,临春遇上了李远。 在此之前,临春其实见过几次李远。但彼时李远给人的印象一向是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故而当临春寻了个好位置坐下,预备听说书先生说书,却听见隔壁传来了一些略显嘈杂的欢声笑语时,临春只是有些不悦,皱着眉头在心里期盼他们知情识趣些,快些安静下来。 隔壁也的确安静了会儿,临春听那说书先生将一个故事讲得曲折离奇,引人入胜,全身心都在等着下文时。隔壁的声音又再次隔着雕栏传进临春耳中,临春有点生气了。 更让她生气的,是她听见了自己母妃的名字。 他们在议论母妃。 她嘴唇紧抿,听着他们的笑声,有几个年轻男子在说话:“要说我啊,那高贵妃的确妩媚动人,别说陛下了,便是我,我也喜欢啊。” 言辞狎昵下流,令人不适。 临春小手攥成拳头,已经很生气了。这时候,又听见了那个人继续说,“何止高贵妃,她那拖油瓶女儿,不也生得随她么?且年轻貌美,想来比贵妃滋味更甚。上回我远远在宫中见她,见她前后有致,十分勾人,勾得我心啊,痒痒的。” 临春拳头攥得更紧,这些人竟如此胆大妄为,不仅议论母妃,竟然觊觎自己! 她气急了,眼眶便红了。 这些年来,关于母妃的传闻一直不少,临春也知晓。因为母妃以寡妇之身嫁给了皇帝,又盛宠加身,更重要的是,母妃并没有家世,很好欺负。 但那还是第一次,临春这样直观地听见他们的恶意。 她忍无可忍,哭着冲进了隔壁,将他们桌子都掀翻在地。她忍不住哭,气得发抖,看见了说那些恶心话的人,正是李远。 临春在茶楼里大闹了一番,可李远这厮与几位狐朋狗友狼狈为奸,不肯承认自己说过自己,反而倒打一耙,说临春娇纵。 临春娇纵之事,也诚然有不少人耳闻,而李远的君子形象,却更牢固而无懈可击。所以最后,临春赢了,也败了。 事情闹到父皇那里,父皇当然偏袒临春,从而惩罚了李远。可在众人眼中,那是偏袒,不是公道。 临春从那之后便恨上了李远,这些年,处处与李远不对付。从前她是公主,与李远对上,吃不了亏。 可如今,她不过一介宫婢,李远才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想到这些事,临春又忍不住湿了眼眶。她其实不想在李远面前哭,可这双眼睛,它从来不争气,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只能庆幸自己是低着头的,不至于那么狼狈。 李远看着临春沉默,的确觉得有些无趣,那种看她跳脚却又没人相信的滋味更好些。可李远也没就此放过临春,转而挑刺起别的事。 “听闻你如今在两仪殿伺候四殿下,怎么,没学会规矩么?既然向我赔罪,难不成站着便可以?”李远说,“跪下啊。” 临春吸了吸鼻子,更委屈了。 谢明峥都没让她下跪过,李远竟然叫她下跪。 她咬着唇,与李远僵持不下。 李远悠悠地甩开扇子,嘲弄道:“你不会以为,如今还有谁能替你撑腰吧?如今的你,我若是捏死了,也无人会在意的。” 他语气十分不屑,很恶心,明明两年前临春就已经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可如今他还是大家口中称颂的君子。 她撇嘴,忍住了哭,不服气地怼他:“四皇子就会在意。” 她想得很简单,她怎么说也知道了谢明峥的秘密,又与他达成了协议,可不算什么无关紧要的人。再说了,以谢明峥的性格,他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别人捏死她呢,他肯定想自己亲自捏死自己。 李远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抚掌大笑,“你莫不是失心疯了吧?众人皆知,你曾经欺辱过四皇子,四皇子会在意你的生死?” “当然了,他定然要亲自捏死我,怎么可能叫你捏死我!”临春理直气壮地答。 这话一时叫李远沉默了,随后李远笑得更大声。 临春觉得他是在嘲笑自己,有些恼怒,又道:“你别笑,我告诉你,如今我再怎么说是四皇子身边伺候的人,俗话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呢。我劝你,别在这里欺负我,你若是欺负我,就是不把四皇子放在眼里!” 她一番歪理。 她这话毫无威慑力,李远并未放在心上,“哦,是吗?那我若是不将四皇子放在眼里,今日非要叫你下跪赔罪呢?” “那你可以试试。”一道气势如虹的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 临春与李远皆是一怔,循着声音方向望去。 今日的暖阳高照,映出谢明峥高大的身影,像一座山似的,停在了他们面前。 李远心猛地一跳,没想到谢明峥当真会出现,谢明峥是武将,身上有种肃杀之气,李远这种文弱书生站在他身边,压根不够看的,被他的气势压得背脊都有些抬不起来。 李远定了定心神,施施然换上一张君子面具,看向谢明峥道:“臣参见殿下。殿下莫要误会,臣并非不将殿下放在眼里,只是臣听闻殿下与此女素有旧怨,便想替殿下教训她一番。” 谢明峥与临春有旧怨之事,人尽皆知。李远忐忑地等着谢明峥的反应,却只有无边的沉默,仿佛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住似的。李远额角沁出一层冷汗,他听说过这位新帝脾气阴晴不定,手段颇为狠辣。 不知过了多久,谢明峥终于开口,只有一声轻笑。 随即说:“替我教训人,难为李大人有这份忠心啊。” 李远松了口气:“臣不敢当,为殿下分忧乃臣分内之事。” 临春一直说不过李远,他巧舌如簧,永远都叫旁人相信他的君子面具。临春以为这一次,也如从前一样,没有人会相信她,更何况,谢明峥还和她有仇,怎么会站在她这边呢?此刻谢明峥的反应,简直让她方才那番说辞像个笑话。 眼泪又巴巴地掉。 却听见谢明峥话锋一转:“不过李大人,她方才说得对,我这人呢最不喜欢别人代劳,即便是教训人,也喜欢自己亲自动手。” “哦,还有,想来是朕从前不够努力,不足以叫李大人将朕放在眼里。那今日朕便努努力,让李大人把朕放在眼里,如何?” 谢明峥淡淡扫向李远,道:“李远以下犯上,自今日起,贬去官职,五年内不许再入仕。” 李远闻言身子软下去,几乎要站不住,不敢相信就因为这点事,自己居然要丢了官职。他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求饶:“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薛冰,将他送回李府。”谢明峥没有耐心听他求饶。 薛冰应了声,很快带着身后的玄甲卫上前,玄甲卫身材魁梧,衬得李远像个小鸡仔似的,玄甲卫一左一右将李远架住,抬了出去。 临春愣在原地,被吓了一跳,她也没想到谢明峥对李远的处罚会这么重…… 看来,他果真最讨厌别人看不起他。 临春想到自己说过的话,娇柔的身子晃了晃,腿有些发软。 谢明峥冷眼看着李远被拖出去,他出身不好,玉京城内多少世家大族看不起自己,李远只是其中一个。即便如今谢明峥得了皇位,在他们眼中,也只是为局势低头,并未多看得起谢明峥这人。 谢明峥今日对李远的惩罚,是为杀鸡儆猴。一来,是让曾经那些看不起自己的人都心惊胆战,二来,则是为了打压李远的父亲李尚书之流。 大楚开国时依赖世家,世家们渐渐自傲,甚至有些威胁到皇权。以李家为首的那些世家们,谢明峥有意削弱他们的实力,将皇权收拢。 他收回视线,看了眼摇摇欲坠泪眼汪汪的临春,道:“走了。” 明日便是登基大典,终于将手上的事物忙完,能暂且告一段落。谢明峥靠在太师椅上,想到临春。 自从来了玉京,他的那些梦境更加香艳。 或许是因为少女终于不再是遥远的光,而是眼前的芙蓉,触手可及。 谢明峥去寻临春,得知她去了藏书楼,又往藏书楼来,不料正巧赶上她被李远欺负。他有丝丝懊恼的情绪,方才见她低着头被李远欺负的模样,他心里怎么也不是滋味。 她该是那高阁明珠,不该跌落,除却在他面前,他不喜欢看见她在任何人面前低头。 留她在身边做宫婢,是想让她离自己近一些,能时时瞧见。可宫婢这样卑微的身份,对比她曾经的尊贵,云泥之别,落差太大,难免有如李远一般的人想要欺辱她。可自己总不可能时时替她解围,谢明峥不禁走神。 少女低低的啜泣声,将他思绪拉回。 谢明峥停下步子,看着身后低着头抹眼泪的临春。她从来不知自己哭起来的模样有多诱人,她不该站在这里,而该躺在床上,被他掐着腰撞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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