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客店内,人声鼎沸。
一名客商打扮的中年男人正在靠窗边的桌上喝茶,他看上去年约三十,五官轮廓粗犷而深刻,皮肤呈现久经风吹日晒的枯黄色,手上还有着厚厚的老茧。
但他的一双眼睛却极为有神,清亮鲜活,有些不像是这个年纪的人。
客商微微垂着眼睛,安静地吃着饭,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地觑向门外。
又有一名客人进门,因着是饭时,这家店的生意很好,一楼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大略望去竟只有客商的那一桌空位最多。
店小二引着新来的客人过来:“客官,您这桌还有别人吗?可以跟这位姑娘拼个桌吗?”
客商漠然的目光扫过店小二身后背着包裹的少女,微微点了点头。
穿着藕黄色衣服的少女闻言对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兴高采烈地放下包裹落座,同时跟店小二点菜,嗓音清脆,语调轻快:“我要一碟酱牛肉,再来十个馒头,一半在这吃,一半带走,嗯,你们店里有炖好了的鸡汤吗……”
这胃口属实太好了些。
客商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她几眼。
少女应是十五六岁,五官清秀,肤色近乎麦色,脸颊上仍带着几分孩童般的稚气。
她只素素挽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发间插着根一看就很不值钱的木质簪子,身上是洗的快要褪色的藕黄色衣裙,裙尾处还沾着赶路时溅到的深棕色泥土。
但与其风尘仆仆的衣着截然不同的是,她有一双非常清澈有神的眼睛,眉眼弯弯,不说话时也自带三分笑意,叫旁观者一看也似乎忘记了部分忧愁。
像是个在蜜罐里泡大的孩子,偏偏又是孤身一人。
眼见少女笑着看过来,客商收回视线,并不再看。
过不多时,菜陆续上来。
少女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很快就把饭菜消灭了七八成。
这时,门口又进来了一个人,是个穿着破洞衣服头发蓬乱的乞丐,他一手拿着个破碗,一手拿着跟竹竿,拄着竹竿走到每一桌前乞讨。
他目标明确,只挑外地人模样的过路者乞讨。
掌柜和店小二在一旁事不关己地看着,面上的神情介于嫌弃和惧怕之间。
再一瞅乞丐的年纪和健壮的四肢,客商大抵猜到了这是什么货色了,他决定一个铜板也不给。
但是——
客商忍不住瞅了眼正拿出荷包挨个数着里面铜钱的黄衣少女,感觉到匪夷所思:她家里人是怎么放心让她一个人出门的?
乞丐到了这一桌行讨时,黄衣少女终于数出十来文,两手攥着小心地放到乞丐的破碗里,言语关切:“够你今天吃饭的吗?不够我这还有。”
乞丐愣了下,立马用袖子擦了擦眼睛,泄出一丝哭腔:“您可真是个好心人嘞,我是够了,可我还有八十老母和三岁幼妹,她们也快没吃的了,我那妹子还生了病,家里没有钱抓药,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熬……唉,穷人就是命贱,也许让她就这么走了也好……”
“怎么可以这样!”少女面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唉声叹气,将荷包里剩余的钱全部倒在了桌上:
“噼里啪啦”从里面滚出来十几枚铜板和两三块碎银。
少女先是拿起一块碎银,乞丐立刻放声哭嚎:“我可怜的妹妹啊,哥哥没钱给你买药,不如将你卖给有钱的人家,省得你在家连病都治不了……”
少女短促地吸了口气,眉头拧起,干脆利落地合掌一推,将全部的碎银都给了乞丐:“别哭啦,我把银子都给你,这样你就有钱给你妹妹买药治病了……”
乞丐欢天喜地感激着,客商忍不住抬眼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少女露出笑脸:“不用谢我,好好照顾你的娘和妹妹吧。”
乞丐再三道谢后,满怀期待地把碗伸向了同桌的客商。
客商视若无物,连个余光都没给他。
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不是一般的惹人嫌。
乞丐捏紧碗沿,少女见状又塞给他几枚铜钱道:“这位大叔应该是做生意的,生意人养家糊口不容易的,他家里说不定也有八十老母和三岁幼妹呢,这钱就当我帮他出啦。”
乞丐连连称赞少女菩萨心肠,客商却丝毫不领情,还瞪了她一眼。
少女不以为意,反而朝他绽放了一个天真烂漫的笑容。
乞丐既知少女是孤身一人,便盛情相邀她去他家里暂住一晚,不收房钱。
少女想了想,居然答应了。
眼见少女结账跟随那名乞丐离开,原本有些安静的屋内立刻喧闹起来。
隔壁桌的食客见少女被骗本打算仗义执言,却被同桌人中途拦住,甚是不解。
同桌人心有余悸地说起方才那乞儿背后的势力及斑斑恶迹,末了补充一句:“我阻止你是在救你,惹了他们你可别想讨好!”
“岂有此理!这里还有没有王法,官府的人都不管吗?”
“王法,哼,你可听说过强龙不压地头蛇?”
“……唉,可怜那个好心的小姑娘了,怕不是要被卖到下三滥的地方去。”
“唉,别提这个了,你们听说了吗?前段日子燕天骄在西边一人一骑挑了三千山匪,连奔雷刀岳翔和霹雳脚费新立都没在她手下走过三招。”
“一个人独战三千?一定是虚报了,她不是个女人吗?一个女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三千山匪……”
……
中年客商面色不改,客店里正在讨论的与他毫无干系,他依旧不急不慢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余光注视着屋外。
只是细细望去,他的眼神冷得很。
门口又进来一人,正是客商要等的目标。
客商小心地收束着视线,同时凝神细听。
目标只要了干粮,应当并不留宿。
客商清楚,按照原计划,他现在应该立刻带上行李离开,赶在目标前面率先到达下一个城镇。
只是——
他放下手中茶杯,拎起包裹时似是不经意看了眼对面,长凳空空。
***
“我们是走错路了吗?”
走了快半个时辰后,齐小斋看着眼前荒僻狭窄的小巷和堵住自己身后退路膀大腰圆的恶汉,侧头问道。
自称黄五的乞丐掏出藏在身上的刀子,脸上带着狞笑:“乖乖把钱都交出来!”
齐小斋定定地看了他数息,忽而叹了口气:“第三十七个了。”语气里带着惋惜,但没有恐惧。
“什么?”黄五吃惊于齐小斋的镇定,以往的女孩子到了这个时候大多啼哭服软,机灵点的会想办法逃跑,而齐小斋不哭不闹也不跑,镇定的很不同寻常。
他有些不放心,向不远处的同伙使了个眼色。
同伙会意,包围圈进一步缩小。
齐小斋语气淡淡:“我下山以来,第三十七个骗我的了。”
言罢,她像是没有注意到身后步步紧逼的大汉,很是认真地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说的八十老母和三岁幼妹也是在骗我吗?”
“你说的什么鬼话!”黄五觉得烦躁,大声嚷道:“都是假的!只有傻子才会信!快把行李交出来,不然我们就把你买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
“我明白了。”齐小斋放下背在后背的包裹,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黄五以为她乖乖服软,稍稍放下了警惕,但在下一刻,他就察觉了有什么不对。
有一种凛然若山岳般的威势正源源不断地自面前少女的身上散发出来,比天更高,比地更厚重。
虽然少女此时身高不及他肩膀,可望着她平静的眼睛,黄五的双腿发颤,竟隐隐想要跪拜叩首。
可转眼,这种感觉荡然无存了。
齐小斋轻“咦”了一声,转身朝身后看去。
过不多时,巷口走进一个熟悉的人影:三十上下,五官轮廓粗犷而深刻,皮肤呈现久经风吹日晒的枯黄色,正是不久前同坐一桌的中年客商。
齐小斋眼睛重新弯起,笑容又一次回到她嘴角,纯然无害的如同刚出生的猫崽:“大叔,你是来救我的吗?”
中年客商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可仍谁都看得出来他此刻心情极差,他的视线掠过正眼睛亮晶晶看着他的齐小斋,盯住了后面正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的黄五。
黄五心中闪过不妙的预感。
数息之后,他的预感成真了。
巷子里的地上,黄五等人蜷缩着身体发出一声声哀嚎。
中年客商掏出怀中的丝帕认真地擦拭着双手,随手扔在地上,慢慢走出小巷。
身后有人小跑着跟上来,客商头也不回,声音冷淡:“钱拿了?”
齐小斋重重点了点头,同时附赠一个大大的笑容:“都拿回来了,大叔,谢谢你赶来帮我,你真是个好人!”
客商皱眉,像是被齐小斋的话冒犯了一样,语气中夹杂着警告意味:“出门在外,别乱发善心,这次有人救你,但不会次次都有人救你。”
齐小斋点头如捣蒜,面上带着崇拜之色:“我知道了,大叔请问您贵姓?我叫齐小斋,修身齐家的齐,斋戒的斋,我的朋友都叫我小斋,大叔你也可以叫我小斋。”
“……”
“大叔,你为什么会来救我呀?你走路累不累,要不要喝水?”
“……”
“大叔你也是一个人吗?也要出镇吗?”
“大叔……”
客商停下脚步,看着齐小斋:“离我远点。”
“啊?”齐小斋不解,却还是听话地退后数步。
客商提步就走。
齐小斋犹豫了下,跟在后面,但小心地隔了三五步的距离。
可就算这样客商仍不满意,再次停下来警告:“别跟着我。”
“可是——”齐小斋双颊鼓了几下,委屈道:“回去的路,只有这一条啊!”
客商气恼,不发一言,拂袖而走。
齐小斋这次没有跟上去,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后换了个方向离开。
这里回去确实只有一条道,但齐小斋逢墙便越,近一丈高的墙壁在她脚下如履平地一样。
“太可惜啦,本来以为,我又可以结识一个有趣的朋友的……”
齐小斋露出一个微笑,脚步轻迈,便是十来丈的距离倏忽而过。
这份轻功里显露出的举重若轻,便是当今武林里能同样做到的不过两掌之数。
她是齐小斋,却也是当今武林最年轻的宗师燕天骄。
自从她晋升成为宗师后武功进境便一直受阻,师父研究月前人笔记,建议她试试阴阳调和突破瓶颈。
恰好,她爹娘在她幼年时曾为她定下一桩娃娃亲,齐小斋便想去京城相看一下自己的未婚夫。
虽说目的地是京城,但齐小斋却走得很随意,以磨炼心境为第一要义。
那些把她当成傻子一再糊弄的人,做梦都想不到正是他们的贪婪和狠毒让其堕入深渊。
“走了快一年了,终于快要到京城了……”齐小斋回想起幼时曾与未婚夫短暂相处数日的情景,神情愈发期待,“沈凤岐,好多年不见,你变成什么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