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泠即将离开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表现得不舍，礼物一车一车送。摸仙山庄也有所表示，虽然礼物很气人，是缪泠看不上的九里香盆栽。 “庄主怎么送一棵树？”清荷念念叨叨，“这还得专门一辆马车载着它。” “不带的，移植到院子里。”缪泠想了半天终于弄懂庄主的意思，这是表示他愿意改变，愿意挪地方。弯弯绕绕的，真爱故弄玄虚。 庄主的意思是传达清楚了，可惜缪泠也已经想清楚，她不堪为王。从前没有这样的野心，以后也不会有，她不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对林晟的姬妾是如此，对大公子也是如此。她如果够狠心，应该在诱捕大公子的第一时间把他除掉，如今也就不必再次流浪。 祸根埋下，而仇未报，多亏！可是即便再来一次，她大概还是没办法对大公子下杀手。 大家不舍缪泠，情面上表现得生动，可也没有做出誓死跟随的决心。缪泠失落得意识到，琼州没有她也没什么关系，就像乌城可以没有林晟。 培忻如今被看得紧，本人走不开，但是派了一支护卫过来保护缪泠南下。这是林晟从前的暗卫，没有登记在册，乌城不知道，缪泠也不知道。林晟离开之后，这群人各自谋生，维持着微弱的联系。 养暗卫的成本极高，他们需要时刻保持优良的体能，而且需要顶级的陪练，如此才能熟悉各派打法见招拆招。培忻肯定养不起，已经放养许久。这时候把人召集再派过来，心意大于实际作用。 缪泠收下了，像收下九里香盆栽。 暗卫是第一次跟缪泠面当面，说的第一件事是：“不必再找二公子。” 他们也在事后寻找大半年，经常跟苕帮的人相遇。后来连他们都放弃了，苕帮还在找。 “是么？”缪泠微微笑，“挺好的，没有拿钱不办事。” 南下之前，缪泠去一趟朴州祭拜王妃，在心里跟她道歉。以前看不起她，怎么没本事杀掉顺王，自己把朴州治理好？事到临头才发现，她也一样。怎么不敢刺杀大公子，天下人的期望由自己来担？ 王妃墓修得很漂亮，四周栽满鲜花，现在盛开的是红梅。远处有桃树，地上还栽种兰花，四季都有景致可赏。 现在雪不大，只有花瓣尖尖覆盖一小点，红梅俏得很。 晁刺史和林影都来陪着扫墓，俩人脸色怪异。孟锦也不正常，几次三番冲到缪泠身边，差点儿撞着她。 缪泠看在眼里，只当他们为她不平，并没有多想。 “仔细些，撞着我便罢了，撞落红梅多可怜。”缪泠俏皮地说，“人家迎着风扛着雪，开得多不容易。” 她说俏皮话，可是大家都不笑，林影一脸凝重地问她：“缪都尉如今可心安？” 缪泠听岔，回答：“没有不甘心，我本不欲争天下。我仍然不看好大公子，但他若能结束战乱，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林影低眉垂首，连声说是，没再多言。 晁刺史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去南方也好，琼州易攻难守，没必要顶在前面。朴州打了这么多年，虽然民不聊生，但防御工事做得好。我会坚持久一些，多观望观望。若不能敌，再通知你退出旻州。” 缪泠微微一笑，心领了。 她对所有人赤诚以待，并非想要他们回报什么。如今离开自然不会非要他们誓死跟随，一如当年陈颖、常辛等人。只是免不了有些灰心丧气，感叹世间情意大多如浮云易散。 也不尽然，有一个真的，素未谋面的暗卫要陪她走天涯。 “就送到这儿吧！一会儿雪大了。”缪泠轻声说。晁刺史好像没听见，呆呆地继续往前走。 “晁刺史！”缪泠喊得大声些。 “啊？啊！”晁刺史转身大笑着缓解尴尬，东拉西扯掩盖失态，“缪都尉觉不觉得，我这刺史名不正言不顺，而且官也太小了。班恩哥都自封一个周公，我是不是可以称个‘王’？” “朴州王。”缪泠笑道。 “不错！”晁刺史高兴。 俩人闲聊着又走一段路，晁刺史突然提议：“不如把张进的老娘留下，老人都恋家，就不要跟着南下。” 缪泠好笑地看着他，一字一句慢慢说：“张进是北方人，一口一个‘俺’还不明显吗？” 朴州有谁自称俺？ 老人恋家，恋哪个家？ 晁刺史又尴尬了，嘿嘿笑着：“我就是羞愧，张进兄弟去了之后，没为他做过什么。还是缪都尉想得周到，把他老娘接来。” 缪泠感慨道：“张进闲聊时提过，家中未娶妻，只有一个老娘。那时候他太不听话，我想给他做媒，所以打听得仔细一些。” “对，不听话。”晁刺史有感而发。 雪真的大了，朴州少见的大雪，像纸团翻飞般垂下。 缪泠再一次说：“别送啦！” “对啊，雪大了，缪都尉要不要住一夜再走？”孟锦急急地说道。 缪泠做出一副轻快的样子回应：“你们今天都奇怪，男子汉不要这样扭扭捏捏。老话一句，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林影上前将晁刺史和孟锦都拉住，笑着说有缘再会。 雪天路滑事故多，缪泠出城不久马车就坏了。休息等待时，清荷说：“今日晁刺史好生奇怪，小姐真不派人探一探？” 缪泠兴致不高，说道：“有什么理由害我呢？” 她从前就胆大，对方地位越高越敢招惹。如今仍然是一样的想法，晁刺史想称王，如此就没什么可怕。他是个有远大抱负的人，不值得为了对付缪泠而拖累自己的名声。 大公子是个例外，所以缪泠讨厌他，觉得可怕又可恨。这人已经有杀害兄弟的嫌疑，不在乎多背一条人命。甚至如今支持他的人正是看中这份狠戾，所谓黑心做财主，杀心做皇帝。 天色渐暗，马车修得慢，车轮碎得彻底。 她又想起林晟，倘若他在，肯定不让行夜路。他会说这样对将士们不好，夜里遇袭发挥不出半成威力，输掉死掉多可气。 林晟虽然脾气暴躁（在她眼里），但实在称得上是个温和的主帅，赏得多罚得少。如今大公子对待将士如牛马一般，竟然也没见有多少怀念二公子的声势。 好人？好笑罢了！ “缪都尉！”一个男子骑着小矮马匆匆过来打招呼。 缪泠远远地就看见了，让士兵过去接一下，猜想是迷路的人。那人走近一些，才发现竟是老熟人。 “薛亮，你总不能在朴州迷路吧！”缪泠取笑道。 “缪都尉还记得我？”薛亮显得很高兴。 “我记性很好的。”缪泠幽幽道。 薛亮仰着头却半天没说话，雪花落在他脸上久久没有融化。清荷把装着热茶的皮囊递给他，他傻傻地捂在手里也不喝，过了会儿想着贴脸上暖一暖。 缪泠阻止道：“别急着热敷。” 摸了摸脸，发现也没有很严重，但还是严谨地嘱咐：“先裹暖一些，实在冻得紧用雪搓一搓。” 薛亮不好意思地往后退一步，缪泠傲娇道：“我是郎中！” 清荷拿头巾给薛亮裹着，担忧道：“朴州等地许久没下过这样大雪，百姓和地方官员都缺少经验，恐怕要闹成灾。” 缪泠便把常辛喊到跟前：“你去一趟摸仙山庄，问庄主要一份抗灾减灾良策，他应是备好了的。” 难怪庄主突然态度转变，愿意出山以挽留缪泠。大概是虽然不看好她称王称霸，但认可她为国为民的心意。这场雪，有可能要下很久…… 雪天状况多，缪泠让常辛带走一半人马：“路上无论遇到什么事儿都不得耽搁，旁的事儿都让别人处理，你只管奔去山庄。” 想了想又嘱咐道：“你去看看那只熊。” 常辛惊得差点儿踩不稳马蹬：“小姐，熊，不管什么熊都要冬眠的。我去把人家唤醒，问牠饿不饿？” 缪泠不好意思地鼓着腮：“一直睡吗？” 薛亮加入谈话：“是二公子带回来的熊吗？从前朴州北面有熊出没，如今已经许久不见。” 缪泠呆滞一会儿，然后笑说：“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薛亮脸上有了一些血色，但是红得过分，大概率是真的冻伤了，缪泠问道：“你在雪地里走了多久？缘何这时候出城？可有急事？” 薛亮疯狂眨眼，一副心里有鬼的样子。缪泠笑说：“你也是帮过我的，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不算帮，缪泠当初付钱的，顶多算一笔合作愉快的买卖。 “我如今开一个镖局。”薛亮说。 “挺好呀！”缪泠顺嘴说道。 薛亮接着说：“先前去菀州，我们整个镖局都跟着去。” 清荷在一旁取笑道：“你像来汇报功课。” 薛亮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也没出什么力，一路上没遇到什么阻碍。” 缪泠回应得敷衍：“心意到了，没遇到事儿那是好事呀！” “也有一点儿小意外。”薛亮抬起头。 缪泠思索片刻，问道：“可是晁刺史有何不妥？他这些年经营离云寨是沾些江湖习气，若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便暂且不论，观以后行事吧！” 薛亮眼神恍惚，碎碎叨叨说一些当年琼州城被占领，他辗转到朴州发展的心理路程，原还想着打探敌情报仇雪恨。后来发现打仗跟朴州百姓根本没关系，对于陀山他们也深恶痛绝，深受其害。 漫天风雪洋洋洒洒，缪泠和薛亮并排在车辕坐着，清荷躲在车厢里暖和。薛亮自觉话多了，不好意思道：“小姐进去吧，外面冷。” 缪泠没有动作，他又说：“小姐不怕我被人收买，来刺杀吗？” 看来薛亮也知道她危险，大公子搞刺杀明目张胆， “不怕，我武功比你高。”缪泠轻松道。 马车被卸一只轮子，现在靠木头架子撑着。薛亮往下一跳，车身就歪一下，仿佛要倾倒。薛亮吓得虚空伸手扶着，好在马车很快恢复原状。 “别紧张。”缪泠轻声抱怨，“大家老紧张我，其实我很厉害的。” 薛亮被她逗笑，点头说是。 车轮子仍在远处被敲敲打打，薛亮木木得站在车旁也不说走，敲打声更衬得马车这边安静得诡异。 许久之后，薛亮问：“这大雪封路，小姐不必急着南下吧！” 缪泠：“急呀！南方此时温暖如春，当然急着过去。” 温暖是肯定的，如春是没有的，薛亮又不是没见识的人，但他连连点头：“对对，去南方过冬倒是不错。” 缪泠微微笑：“你老实说吧，不然我总是要派人查。从前也没见你来走动，这时候找过来表现得多么不舍得我离开似的，鬼信呢？” 薛亮终于下定决心，轻轻伸手拉着马缰，好像他要说一个天大的消息，担心缪泠激动起来惊着马匹。 “我也准备好了，清荷搂着我呢！”缪泠笑说。 清荷是好奇想凑过来听仔细些，看薛亮搞什么鬼。 薛亮缓缓说道：“我们去了菀州，当初二公子同俞国交战，便是在那一处。” 这件事谁不知道呢？ 薛亮继续说：“战时有些伤兵没有得到及时救治，百姓们不会弃之不顾。” 缪泠哂然一笑，似讥讽又似淡然，轻声问道：“其中有二公子吗？” 提问的语气云淡风轻，心中是有期盼的，但不敢，怕落空。他们找得那样仔细，怎么可能被百姓救治而不知呢？若说被狗熊叼去养起来，都比这可信。 “没有的。”薛亮语速很慢，很慢，“但他们给了一条线索，当初二公子重伤之后逃往海边。这么久没找到下落，也许葬身大海。” 若只是这样一个猜测，薛亮没必要巴巴地跑一趟，缪泠便问：“你们这一趟可是找到什么遗物？” 难怪晁刺史、林影和孟锦吞吞吐吐，大概是不想明说打击她吧！ 缪泠眼眶含泪，微微摇头，嘴角努力扯出一抹笑：“没事。” 薛亮便激动起来，可能是见不得美人落泪，冲动地说：“小姐就没想过，我们从海上把二公子接回来了！” 清荷本就是倾斜着身子，一下子没撑住，直接撞在车门框上。缪泠却很冷静，马上意识到不对劲。林晟若是回来怎么躲着不见她？ 她又不曾负他！ “他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脑子里闪过许多不好的猜想，譬如手断了，脚残了，脸毁了，病得下不了床……她不确定自己会不会一如既往爱他、仰慕他，但行动比脑子快，已经跳下马车抢陈颖的坐骑。 朴州府曾被改作皇宫，因此大门特别奢华，朱漆光彩夺目。 缪泠到了门前没下马，大声问：“刺史大人可在府衙？” 守门侍卫点点头，她就骑着马往里闯。陈颖跟在后头稳住众人：“没事没事，不打架不打架。” 晁刺史正忧心忡忡听官吏汇报大雪状况，知道一场大灾肯定避免不了。林影建议“着素服、避正殿、减膳撤乐”，没什么实际作用，就是凸显对灾情的重视，与民同忧。 缪泠冲到正堂没见着人，以为晁刺史故意躲着，气得对着空气挥马鞭。手冻僵掌握不好力度，甩过头了抽在自己背上，好在衣服穿得厚没伤着自己。 衙役赶紧指一个方向，刺史大人在偏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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