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泠离家这一趟本是避难,如今却成天庇护别人,渐渐感到有些力不从心。 她没多少兵,甚至没多少钱。 宵刺史那边的应酬简直像无底洞,可是必须帮他撑足派头。宵刺史本就无兵,如果连钱都没有,别人凭什么跟他一起举事?如何相信夺回琼州之后,会有富足的回报? 老伯夜里带着亲戚过来,偷偷摸摸的。这算告官吗?有点儿紧张。 陀山那边一个皇帝,和尚这边一个皇帝,他们都没往心里去,还是认京城正统,自然也认缪泠。 缪泠喜欢灯火通亮,七八支烛火摇曳着。 “壳子县大概有逃出几万人的,草民也说不好具体多少数。”亲戚细细道来。 “当日往东西南北四处奔逃的都有,草民跟着往北的人群走,想着这边还有一位兄弟可投奔。朝廷没再在路上截杀我等,想来其他方向也是一样的,逃出城就能活下去。” “但是,路上也饿死了不少。” 这话题太沉重,缪泠不想细问,只是说:“那些无处可投奔的,如今在何处?” 亲戚说:“其他方向的不知,我们北上这一群人听说俞国休战,边境有很多荒地,卢国公正募民前去开垦。” 缪泠松一口气:“有个去处就行。” 亲戚犹豫会儿,跪了下去:“世子……” “起来说。”缪泠不去扶,反而拍一下人家脑袋,“做什么?跪着说话更有分量?” 肯定是求她什么事。缪泠心中烦躁,怕自己做不到,承受不起这一跪。 “草民想亲手报仇。”亲戚语气平稳,并不是一时激愤,“世子一定会去攻打陀山老贼对不对?草民没本事,不敢说为世子冲锋陷阵,但是火头兵、马夫……总有能效力的……” 还好,这个请求不过分,胃口比吴鹏小得多。 “缺一个浆洗衣裳的。”缪泠松口,“士兵们不爱干净,衣服洗得少,臭就罢了,还会发霉。如此容易生病,影响战斗力。” 亲戚呆愣得张着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弄。虽然是个草民,但洗衣服这种事一直都是家中女子照料。 他咬咬牙应下:“可以,草民愿为……” “不急。”缪泠打断道,“我不缺一个随便洗衣服的,你得有真本事,怎么去霉呀?” 不是有意刁难,是考验他有几分诚意。民间有很多偏方,他若有心能找到一大堆办法。 “草民这就去准备,改日为世子展示。” “说实话。” “草民不会,草民这就去学。” 缪泠微微一笑,还算满意:“今日太晚了,路上不安全,你们在客栈住下吧!” 想了想,又说些让他心安的话:“我会派人去边境探望乡亲,稳妥便罢,若是不妥,等灭了陀山再安排返乡。” 亲戚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跪,想起缪泠不喜欢,就笑一个。 “傻子!”缪泠骂道,“我还什么都没做呢,怎知不是哄你的?” “世子不需要哄我。”亲戚含泪道,“世子肯听我说,关心百姓,已是难得。” 缪泠以前不懂,老爹那么不着调的人,每做一件明白事,后头一定跟着七八件糊涂事儿,怎么在任地上口碑却一直很好?如今知道了,不是老爹做父母官多么优秀,而是百姓对官员的要求真不高。 老爹根本不喜欢做行政长官,大多时候应付了事,只是在大事上坚守底线而已,譬如命案。如此百姓就很满意,可见得其他官员有多混账! 她是侯府世子啊,关心流民是否安置妥当不是天经地义吗?百姓竟然觉得难得?可见得其他官员有多不作为! 处理完吴鹏和壳子县的事儿,已是很晚,缪泠还要掌灯写信。继宵刺史之后,又要资助一个苕帮,事儿已经应下,可是怎么说服表姐呢? 那位才是真金主。 清荷去照顾顺王妃,张进便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缪泠,见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男人,他怕世子出事。 “你去睡吧!”缪泠催促道,“我还不知道怎么落笔呢!这封信得写到天亮……” “不行。”张进摇头,“万一还有人来。” 缪泠不再坚持,安排道:“那你去旁边榻上眯会儿,听见动静再起来。” 张进乖顺地走开,走了两步回头说:“世子,徐兄不适合你。” “噗嗤!一直都是你一厢情愿好不好?你徐兄都没这个意思。” 张进又说:“其实二公子挺不错,你们是一路人。” 缪泠问:“怎么说?” “又聪明又有本事,还是个好人。”张进形容得朴素,觉得说不明白便举个例子,“你知道吗?与俞国交战时有人泄露孙校尉位置,二公子没把泄密之人抓起来,也没让孙校尉避战,而是加入孙校尉打埋伏反击。” “二公子说这支部队各为其主,内斗得厉害。被出卖不可避免,大家得学会利用这种混乱。我军混乱不可怕,只要让敌军比我们更混乱就行。多打几次漂亮的埋伏反击,以后敌军就不敢轻易相信什么泄密。” “你听这话多操蛋!更操蛋的是大家信他。” “事实上,二公子没有能力追究泄密之人。就算不是大公子授意,也是为大公子效忠,能怎么办呢?” 张进好笑地看着缪泠:“世子也爱瞎说,可是大家信你。” 她没钱给吴鹏,派人去边境也得是很久以后的事情。探望成千上万流民,总不能真的空手去看一看吧!百姓最现实了,看你的派头,还看你的打赏,再决定对你有几分敬重。 没钱没势,空口一句安排人家返乡,人家还不领情呢!谁知道你能不能安排好?万一做事虎头蛇尾把人撂在半路上。 缪泠不爽道:“等拿下琼州,我就富甲一方!” 张进不反驳,带点儿宠溺地说:“俺相信你是好人。” 缪泠觉得鼻子酸酸的,说不清为什么,感情很复杂。有点儿被信任的感动,又有点儿疲累,觉得任重道远。 这个“世子”头衔看起来跟玩笑似的,但她却很认真对待,把自己视作大尚的官员。对于大尚的未来,她有责任了。 信武侯府这些年虽然不主动揽事,但遇上事儿从来没有退缩的。这也是为什么这么多年威望不减的原因。只要有信武侯府的人经过,管他达官显贵没人敢作妖,否则就是雷霆手段。 皇帝换来换去,老侯爷屹立不倒。 无兵无权,这种威望原本很虚无缥缈。但在缪侍郎放走黑虎军仍取信于张星,缪泠斩杀陈国公义子却封世子之后,这种威望好像变得更加饱满、真实。 信武侯府不是靠阿谀奉承、攀附皇权而苟活。他们腰杆立得挺直,让人尊敬,更让人羡慕。谁不想在乱世之中活出个人样儿? 缪泠废了八张纸,写不出一封信,放下毛笔往屋外走。张进想起身跟上,她伸手按着:“我不走远,去去就回。” 张进睡相不好,被子拖在地上。缪泠伸手把被子抓上去,吓得张进连滚带爬跌下榻。 “清荷常睡在外间,我夜里经过也会帮她盖被子。”缪泠不爽地解释道,“你要是不习惯,再拽下来。” 说着真的把被子拉下来,张进就跌坐在地上,被子蒙他一脑袋, “世子,我是男子。”张进试着讲道理。 “我知道,那你退出我的院子。”缪泠说。 这儿哪有世子的院子?她所拥有的只有一间客房。 “我逃难时住过破庙,几十人挤一个船舱,当然也住过皇宫。所以,讲究时很讲究,也可以什么都不讲究。”可能是夜色深沉,又勾起从前那些不好的回忆,“讲究什么呢?落魄小姐,什么都不是。” “有一次父亲去接一位故人家眷,接回来一位假小姐。不是姓‘贾’,是真假的‘假’。”缪泠深呼吸,继续说,“后来她们认了,是奶娘和女儿扮作夫人、小姐。因为护院是奶娘的侄子,所以一切进行得很顺利。” 张进听懂一半,急着发誓:“俺不会背叛世子!” 缪泠嫣然笑道:“其实我不了解你,但林晟放心让你跟着我,我就也放心的。” “那世子说这个故事?” “没什么意思,就是突然想起来。”缪泠缓缓讲述,“也是这样一个黎明,将亮不亮。母亲接到信儿,很高兴闺中密友大难不死。等到人一进门,看傻了。” “奶娘很蠢对不对?竟然妄想蒙混过关。可是仔细一想,更荒唐的是那位聪慧的夫人竟然死在这样一位愚蠢的奶娘手里。” 缪泠跟着一屁股坐在地上,直直地看着张进。 “我原以为这事儿已经够荒唐,不成想顺王妃的遭遇更胜一筹。张进,我从来没想过像顺王妃这样的人会遭此劫难。她娘家势大,又得顺王宠爱。可是有什么用呢?遇到不按常理出牌的和尚,还有发疯的继女……” 她还是个小姑娘啊,那天晚上的事情对她来说确实太超过,罔顾人伦纲常。 “张进,我有一点儿害怕。”她微微颤抖着,“只要走错一步,遇上一个坏人,就会万劫不复。” 张进更害怕:“你别哭,俺不会哄女子。” 缪泠破涕为笑:“那你怎么哄老婆?” 张进尴尬道:“定过亲,婆娘比俺还壮。大地主家的狗奴才在村上欺负小姑娘,婆娘上去护着,被打死了。既是俺的女人,俺不能就这么算了,冲到地主家把人找出来一顿打,然后就开始逃命。” 不知道怎么评价才好,缪泠玩笑似的轻松说一句:“你比我惨。” “世子怎么会惨呢?很多人爱护世子。”他说,“二公子哪儿都不让俺去,怕做逃兵,怕闯祸。但是,俺说要跟着世子,二公子就放人了。” “你不闯祸呀?”缪泠说。 “嗯,怕给世子添麻烦。”张进笑道,“可能这就是二公子放人的原因,留在乌城容易惹事生非,跟在世子身边反而安分。” “比如呢,怎么惹事生非?” “大公子太欺负人!” 缪泠笑一笑,没作回应。如果她够聪明就应该从这一对兄弟之争中抽身,对大公子和大少夫人敬而远之,不论人前人后一句废话也没有。 无论如何那是卢国公的儿子儿媳,绝对不允许别人看轻,甚至伤害。 他们一家人要打成什么样儿都可以,旁人插手容易被集火。 宵刺史那么圆滑的人都躲着,她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插手,还能全身而退? 光约束自己也许还不够,得管住身边人的嘴。缪泠说:“你若说大公子一句坏话,就罚十文钱。罚满百文,我就不能留你了。” “刚刚那句算吗?” “算。” “你把脸转过去,俺的钱缝在腰带里。” 缪泠不但把脸转过去,还径直走出门外。突然发现张进挺可爱,其实也可以喜欢张进。如果她爱上张进,有没有可能气死林晟? 张进多好,武力强大没心眼。 缪泠回来时带了几株小丽花,颜色鲜艳可爱,插在瓶子里摆上桌案,带来一丝活泼生气。张进跟在她身后打转,念叨着:“世子不能一个人走那么远,外面都是小流氓……” “我没出客栈。” “客栈里也不安全。” 缪泠揪掉两片腐叶,小丽花在瓶子里摇摇晃晃,她问:“好看吗?” 张进叹一口气:“好看。” 缪泠笑一笑,决定不喜欢他了,否则得烦死他。 她也会被他烦死。 除了林晟,再没有人旁人对她管东管西。一会儿不让碰被子,一会儿不让看着解腰带,一会儿不让独自出门,张进的规矩比林晟还大! 其实陈颖也爱说教,但小事不管。如果小姐愿意,倒立吃饭也行…… “好想长大啊!”缪泠叹气。 细究起来,清荷如今也变得唠叨了,旁敲侧击地提醒她不可举止粗鲁,言行无状。 “张进,我变了吗?”她问,“与初见时相比。” 张进笑了起来,说:“初见时世子像一团小兔子从马车里钻出来看热闹。林军师上去攀交情,你还不理人家。明明输了,还骄傲得要死。” 时至今日缪泠仍然骄傲:“那只是林晟输给你,我们还没出手呢!” 张进被激得差点儿放狠话,类似“陈颖也不过尔尔”。转念一想跟小姑娘计较什么,罢了罢了。 “世子以后莫要如此,万一遇上个不讲理的。”张进又说教。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幼稚?”缪泠气呼呼的,“我赚这么多钱,养这么多兵,就是为了打死不讲理的!” 缪泠觉得不对劲了,不应该让张进继续贴身保护,俩人的态度都开始有点儿变味。她本来绝对、绝对不会喜欢张进,但近距离相处,看他憨憨傻傻又衷心,竟也觉得可爱。 可见爱情这种东西不是什么天注定,只要时机合适,爱谁都可以。 “你去雇几个壮汉,送顺王妃回去吧!”缪泠安排着,“你走了,和尚才会对我更加放松警惕。” “若是出事,清荷一个人应付不来。”张进真的不放心。 “不会很久。”缪泠说,“再等下去,袁闲那边士气散了。” “那俺假意护送王妃,再偷偷潜回来。”张进继续争取。 缪泠耐心道:“我不放心把王妃交给别人。一个受辱的王妃对于男人来说就是掉在地上的肉,比桌上那一盘更有吸引力。桌上那一盘不一定敢动,但掉在地上这一块高低得咬一口,不咬不是狗!” “俺也是男人。” “可你不会让我失望。” 这话竟然很难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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