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州挨打了。 祸害琼州的人既不是陀山、陈国公,也不是离云寨,而是绵春郡通守班恩哥。 绵春郡与风行郡相邻,陀山拥立新帝之后第一个拉拢的就是绵春郡。然而班恩哥对陀山非常了解,认为他虽然能带兵打仗,但不是封侯拜相的人才。 “跟着陀山举事要断送前程。”班恩哥下结论。 绵春郡郡守是个没主意的,近年频繁遭受离云寨骚扰,全靠班恩哥力挽狂澜,因此军政事务基本都是班恩哥说了算。 班恩哥把传旨的人扣下,不答应不回绝。陀山一看这不行啊,第一道圣旨就失效,往后谁还搭理他? 陀山必须打开局面,二话不说全力攻打班恩哥,三天就拿下。俩人对阵本来至少能打个四六开,班恩哥不敌,但守方有优势总不至于输得太快。 然而,就是至于…… 陀山捏着一个皇帝,资源更好,士气更高。 更重要的原因是,班恩哥被绵春郡守背刺。郡守觉得陀山手里毕竟捏着一个皇帝,被抓住竖个典型那就是砍头起步,上至株连九族。 开战才两天,郡守察觉苗头不对便连夜带着全家老小跑路,城内士气一落千丈。 绵春郡肯定是守不住,班恩哥为了保存实力便带着八千部下败走琼州,他对琼州刺史宵从忆有恩。 班恩哥领着剿匪任务,手下兵多将广,为人又仗义。好几次琼州遭受流寇闹事,朝廷迟迟不派兵,都是班恩哥“顺道”路过解围。 因此,班恩哥在城外叫门,宵刺史就把人迎进去。宵刺史这人也是真念旧情,即不怕引狼入室,也不顾忌陀山迁怒。 班恩哥在城内好吃好喝几天,陀山则是重新整军朝着琼州进攻。他单纯地想着,只要把班恩哥打得服气,以后便没有人不服气。 陀山纠集5万人马,其中有风行郡部队和陛下亲兵,还有从其余拥戴新帝的城池借调的部队。 缪泠一早得到风声,可是就算有心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次只想着迎冼钟,带出来的人并不多,还不够给陀山塞牙缝。 陈颖一边说着陀山的5万大军没经过磨合,战斗力不高,一边又无计可施。毕竟人多,一人一拳也能把琼州城门砸开。 宵从忆有两个小孙子,一个五岁,一个三岁。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奶妈抱着三岁小孙子投奔缪泠。 “怎么?打完了?”缪泠惊讶。 按约定,陀山三天后才会攻城。 攻城毕竟是个吃力的活儿,若能逼得宵刺史害怕,把班恩哥赶出琼州那是最好的。或者安插进去几个内应打开城门,也能省力不少。 所以陀山有理由耐心等待三天围而不攻寻找机会,反正班恩哥躲在城里又翻不出新浪花。 奶妈扑通跪下去,请求缪泠培养孩子。 “我是愿意把娃带回家的,只怕教养得不好,埋没他。”奶妈像推销西瓜一样拍拍小孙子的脑袋,“缪小姐,这娃打小聪明。” 这话说的?也只能“打小聪明”啊,毕竟还没长大! 缪泠这边问着话,陈颖已经派人再去琼州方向查探消息,奶妈能提供的信息应该很有限。 “班通守恩将仇报。”奶妈哭道。 班恩哥把琼州城洗劫,但是没人能说清事情具体是怎样演变到如今这般状况…… 起先班恩哥真是好心,觉得被困琼州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离开前给宵从忆想了一个脱罪之法——假装宵从忆是被威胁才放班恩哥进城。 怎么威胁呢?抓住家人威胁吧! 也不知是士兵太紧张,还是其中出了叛徒,总之做戏一半真把宵从忆家人搞死两个。眼看这事儿无法轻易收场,士兵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出刺史府之后满大街劫掠。 起初宵从忆并没察觉事情出了差错,因为按照原计划就是要引起城内恐慌,然后打开东门让班恩哥的人混在逃难的百姓中一起出城。 “宵刺史如今在何处?”缪泠问。 “不曾亲见,听说和班通守对上,刺史哪里是班通守的对手哇!”奶妈大哭着摇头,“我怕小姐走远,以后无处寻去,便赶忙带着小公子来投奔。” 奶妈说着就“砰砰”磕头,笨拙且执着地给小孙子安排一个光明前程。 她路上跑得急把膝盖摔破,现在头也磕破,模样特别狼狈。 小孙子站在旁边哇哇哭,嘴里嚷着要找爷爷。三岁的孩子懂点儿事,知道家里出了变故。 奶妈特别固执,一定要听一句承诺,清荷怎么劝都不肯起来。 缪泠觉得烦躁,骂一句:“宵家其他人就不是你主子了?仔细想想,可还有人活着逃出来?有个方向我好派人去接。” 奶妈有事做就不磕头了,仔细地回忆着…… 陈颖在一旁无声地摇摇头,他们没有能力去接应宵刺史及其家人。姚哲陪冼钟南下,常辛和周非一起送货给林晟,如今缪泠身边可用的人并不多。 班恩哥的军队出城后能召回一半就不错了,其余一部分会做逃兵回乡,一部分四处游荡成为祸害。 缪泠身边不到两百号人,遇到小规模乱军都难以应付,这时候怎能分开? 然而缪泠总记挂着别人,还让陈颖再多派几个人去周非的村子照应。 陈颖连忙说:“小祖宗,人家刚抢完琼州城,哪里看得上小村庄?” 一直到夜深,除了奶妈抱着小孙子,再没有别人过来。陈颖却不敢放松,在营地外布满拒马、鹿砦、铁蒺藜,步兵骑兵啥都防,是人是鬼都不给进。 一直折腾到丑时,派去探查的人终于带回准确消息—— 班恩哥已经带着几千人马和劫掠的财富加入离云寨。 也许大家都被班恩哥欺骗,他早就跟离云寨勾结在一起。 这些年陀山跟离云寨有不少正面交锋,然而班恩哥一直都是兵来匪逃,匪来兵匿,你进一步我退一步。结果就是一个真抢到东西,一个真赶走流寇,双方都有美好的未来……倒是哄得宵从忆认真记下恩情。 缪泠冷笑一声:“离云寨接纳班恩哥,也就离解散不远了。” “怎么说?”陈颖不解。 “就班恩哥的阴险和野心,还有这股折腾的劲头,去了离云寨肯定要争做老大。”虽然不喜欢单清,却不由自主学他分析天下大势的方法。 此后一夜无事,直到天亮的时候才有一群人蹒跚地走近营地。有老有少,夫人小姐丫鬟一应俱全,看起来没受什么苦。只是略显狼狈,钗环松脱,衣衫不整洁,大概是赶路所致。 “她们说……”陈颖为难地停顿一会儿才继续道,“她们说是二公子的亲戚。” 真有意思! 林晟的亲戚凭什么投奔她? 这伙人是林晟的姨母一家,家乡遭流寇占领之后逃出来。原本是要去绵春郡投奔亲戚,正好遇到陀山攻打绵春。转道琼州,又赶上班恩哥劫掠…… 这运气实在太差。 “怎的找上我们?”缪泠问。 “呃……”陈颖支支吾吾,停顿好一会儿才继续说,“她们自己嚷出来,敢动她们的话卢国公定不会轻饶。小子们觉得既是二公子亲戚,便带回来照拂一下。” 这是真多事。 若是要好的亲戚,第一时间就会去卢国公府寻求庇护,或者写封信让卢国公派人来接,何至于如此颠沛流离。 这群人显然遭的难还不够多,到了营地非但不感恩,还颐指气使。一会儿喊人看茶上点心,一会儿让人烧水沐浴。士兵们呆头呆脑,很是殷勤照顾好一会儿,清荷去了才被喝止。 士兵们崇拜林晟,有点爱屋及乌。 林晟的姨母陈佳雯把清荷错认成缪泠,端出长辈教训人的酸样儿。清荷站着听了好一会儿方才冷冷说道:“你是谁家长辈与我有甚干系?我们又不是二公子的士兵和家仆。再说,便是二公子来,也不轻易使唤我等。” 营地里沐浴很是麻烦,小姐那么爱干净的人都忍着,凭什么为这群人劳师动众? 缪泠把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才过来打招呼,一进门便看到这位姨母一家连同丫鬟、仆人,一个个大爷似的坐着等人伺候。 她看得火大,想把人打发走,立刻,马上! “几位在路上可曾听到宵刺史的消息?”缪泠满脸忧思,“宵刺史与我交情颇深,你们可否助我一同去营救?” 姨母吓得话都不会说,这时候往琼州跑除非脑壳坏掉! “你是缪……缪小姐?”刚刚认错人,这次谨慎地先行确认身份。 “是,缪泠问夫人安,夫人怎么称呼?家里能派出多少精壮能战之人?”缪泠乖巧问答。 姨母连连摇头,没有,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我们跟宵刺史没关系啊!”姨母撇清。 “哦,这样吗?”缪泠疑惑地歪着头,“可是,二公子与宵刺史是忘年交,夫人既是二公子长辈,可愿相助?嗯,理当相助。” 缪泠演戏不尽力,看到这里所有人都明白她是要把姨母吓跑。非要留下来也行,留下来一起为宵刺史两肋插刀! 姨母慌乱之后冷静下来,然后开始生气:“那不是小女娃该管的事,你快些送我去卢国公府。” 缪泠掏出匕首,在姨母倚靠的茶几上轻轻一划,桌面丝滑得被分成两块。 她说:“夫人不必担心,我很厉害的。” 既然存心吓人,当然要把她吓得够呛才行。 没听过侯府小姐的“美名”吗?敢作威作福到她头上来! 姨母的女儿钱时桦赶紧走过来挽着手臂不让母亲发作,小声劝道:“女儿想起来了,她应该是那位缪小姐,就是在皇宫里残杀陈国公义子,又去凌国抢夫婿的那位。” “啊!” 姨母呆呆的,好半晌说不出话。 时下有不少女将,她原先只当缪泠是其中之一,没多在意。引路的士兵先前只是模糊地说一句:“小姐与二公子相熟,夫人若暂时无处可去,可随我们来。” 她看缪泠士兵不多,猜想又是一个想要通过她攀交卢国公的小人物,因此特别趾高气扬,使唤起人来毫不客气。 钱时桦继续说:“太后原是有意撮合表哥与缪小姐,后来与凌国开战时表哥上战场,此事便不了了之。” 钱时桦声音虽然小,但总得保证母亲能听见。缪泠站得近,因此也听个清楚。自己的故事在别人嘴里荒腔走板地谈论起来,怪新鲜的。 发生在京城里的事情传播广,这些闺阁中的小姐们也爱打听。京城之外她与林晟亲密相处虽然不瞒着人,但却鲜少有人知道。 缪泠感到有些气闷,她排一出好戏,观众却只看开头不看结局。气死!她安排那么些精彩的桥段,全给浪费了! 钱时桦关注青年男女婚配时况,陈佳雯的关注点则在于富贵荣华的演变传承,经女儿提醒马上想起来缪泠已经被册封为世子。她赶紧行个礼:“是臣妇眼拙,见过世子。” 缪泠轻轻嗯一声,意兴阑珊。这位姨母不是好相与之人,但她不会在自己面前不规矩了,除非有一天信武侯府倒台。 真没意思,顶着世子的身份,恐怕从此以后坏人都要见得少了。 坏人多有趣啊!一棒子打断一根贱骨头,嘎嘣脆。 姨母小心翼翼地问:“世子可否送我等去往卢国公府?” 她是不太敢去招惹那位当上卢国公夫人的妹妹,倘若有世子相送,妹妹碍于情面应当不会将她拒之门外。再者,一路上跟世子打好关系,将来她与二公子成亲,就算自家妹妹去了,钱家也还能继续与卢国公府打好关系。 缪泠不知道姨母心里的算计,也不感兴趣,只是冷硬地回道:“夫人说笑,您这一家子浩浩荡荡,人员齐全,还要请夫人多照应我才是。” 缪泠决定拔营,这地方奶妈都能找到,想来已经暴露个彻底。早饭只有大饼和粥,姨母一家难以下咽的样子,缪泠也不管他们。不爱吃正常,不强求。自己吃完就带着打头部队先走,负责伙食后勤的留下来慢慢收拾。 姨母茫然失措,拉住一个士兵问:“世子对我等是何安排?” 士兵:“夫人给二公子写封信吧,我们派人送去。” 啊?不是应该给妹妹写信吗?怎么直接向外甥求助?何况她跟外甥也不熟…… 士兵:“我们可不一定能送到国公夫人手上,夫人可写给二公子转交。不过,二公子已经去往俞国前线,再转国公夫人怕是要耽搁不少时间。” 姨母:“那……世子要把我等安顿何处?” 营帐都拆了,他们住哪儿?虽然也嫌弃住营帐,但好歹比风餐露宿强。 士兵:“夫人安顿好之后与我们知会一声,以免二公子问起寻不到人。” 姨母生气,但不敢发作。若没有林晟这层关系,缪泠可能压根儿不搭理他们。乱世之中赠一顿饱饭送一封信,已经算是帮大忙。 姨母掏出纹银塞在士兵手里:“小兄弟,世子与二公子是何情谊?” 先打探一下俩人关系如何,她再决定可以在缪泠面前“得寸进尺”到什么程度。她若有本事安顿自己,怎么会士兵随便两句话就跟着过来? 姨母又塞一枚纹银,再问:“世子这是去哪儿?” 士兵把银子掂一掂,两枚纹银互撞乒乓响,拒绝道:“夫人,这是刺探军机。” 如何行军怎么会告诉外人? 士兵没把银子还给夫人,而是给了她身边的丫鬟,算是顾及些脸面,然后就去忙自己的。 原本是觉得自家小姐脾气古怪,不爱奉承二公子的长辈。但士兵们仍然保持恭敬,也是真心想帮他们解决困难。反正要跟常辛大哥保持联系,不差多带一封信。 现在是不想伺候了,这群人太不懂分寸,打探的事情不是私密就是机密。小姐与二公子的事情又没定,让外人看到哪些便是哪些,他们怎会多吐露半个字? 最重要的是,打探如此私隐,竟然只给一小块纹银? 当他们没见过钱哦! 最终还是有好心的士兵把姨母一家引到周非的村庄,然而特意当着姨母的面儿交代村长:“不必特别照顾,只给他们找个住处,领着认认路即可。但也别欺负了他们,就是欺负小猫小狗,小姐也是要生气的。” 村长点点头,立刻明白了,是个坏脾气的落难贵族。不得不照应,但也没必要受她的气。 姨母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但也不得不住下,总比漂泊在路上提心吊胆好一些。一路上他们住客栈遇黑店,一桶米饭一两银,进村庄被驱赶,人人闭门连碗水都讨不到喝。 村庄怕他们是被追杀的家眷,不敢收留。 姨母又拿出那两枚纹银赏给村长。 她很明确说赏,村长却回答:“夫人先租房一个月吧,这些定金够了。” 姨母气得头上冒烟,这些人怎么回事?不认识银子? 在姨母的认知里,这些下等人平常只揣几个铜板,一看到银子就该磕头谢恩的。 她知道琼州因为河运改道而暴富,但不知道富得这么快。何况村庄从缪泠这儿接到制作军装活计,农闲时亦有活干,全家老小齐上阵,收入更加客观。 至于缪泠的士兵,那更是富养出来的。陈颖改良薪酬计算方式,是为了让一切更合理,将来不出纰漏。不仅没克扣,反而各有涨幅。 是以,这两枚纹银从头到尾被嫌弃得要死。 清荷把姨母的后续状况报告缪泠,惹得小姐哈哈大笑:“就这么冷着她!自己啥也不是就想仗着与林晟的关系作威作福,做梦吧!便是林晟的亲老婆孩子,我不喜欢……唔……” 清荷慌忙捂着小姐的嘴:“可别把这事儿挂嘴上,二公子能想清楚便自己处理。若是想不清楚,小姐千万别动手,造孽呢!” 常有那强势的小姐,进门前是要求夫家把侍妾都打发走,腹中胎儿更不能留。生下来便是长子,将来总是个隐患。这样的夫妻大多走不到最后,留下嫌隙,修不好的。 缪泠有些悻悻然,她知道林晟定是想不清楚。她曾经说得那样明确,他却再也没有提起这茬。 琼州城已经被陀山接管,不费一兵一卒。天亮便贴出告示安抚百姓,沿路不断有官差向逃难的百姓宣讲,劝说大家回去。 “陛下神威,琼州已定!” 精简八字在四野飘荡,被风吹得歪歪扭扭,很软弱似的。 百姓的感受大约与缪泠相同,没怎么受鼓舞。三三两两散坐在路旁休整,左右互相商量着出路。 他们略微笨拙地分析天下大势: “两个皇帝,难哟!他们要是选定琼州一决高下,往后还有的打。” “是啊是啊,琼州已成是非之地,不如趁此离开。” “去北面吧,我看着就是卢国公治下还算安稳。” 缪泠突然有点儿好奇,卢国公到底治得怎么样?从小到大没见过卢国公,更没去他治理的地方感受过,所有的好印象都来自道听途说。 大家都说卢国公好,可她深刻感觉到卢国公对林晟不公平。连自己儿子都保护不好,谈什么照拂一方百姓? 缪泠一行人衣装统一,弓枪盾齐全,精神饱满,看着就像正规军队,百姓纷纷“礼让”。 “无头苍蝇似的乱找不是办法。”缪泠跟陈颖打个招呼便下马往道路旁人堆里走去,问道,“可有人见过宵刺史,或知其下落?” 陈颖惊得差点儿从马背上掉落,踉踉跄跄地赶过去。 缪泠不以为然:“宵刺史有什么不能打听?即便守城不利,朝廷不也还没降罪么!” 不为这个啊!他们现在得避着陀山不是? 陈颖急得有口难言。 见人就问果然效率高,按照目击者言论拼凑,宵刺史应还在城中。陀山说他勾结离云寨,要当街处斩。宵刺史好歹号称有三千精兵,何况百姓毕竟对这位任职多年的父母官有感情,至少是不忍心看他横尸街头。 于是,百姓哄挤,精兵抢人,竟然真能趁乱脱身。 班恩哥的评价是正确的,陀山确实不是治国之才。宵刺史不是祸乱之根本,而且熟悉地方事务,有安抚民心的作用,何必急着斩杀于街头? 就算觉得宵刺史不好掌控,完全可以等风波过去再卸掉他的官职。反正如今琼州他说了算,手里还捏着一个皇帝,圣旨随便写。 急什么呢? 陀山当初跟班恩哥较劲,这回自然也要跟宵刺史较劲。 目击者说:“此后城门查得紧,刺史大人想必没能那么快出来。大概是藏身城中以待时机。” “将军要去营救刺史吗?” “将军!”百姓喊缪泠将军,把她给高兴坏了,听着就很威风得意。 难怪林晟要让培忻喊“将军”,只是个散号将军,明明是“二公子”的名头更响亮。 但是“将军”威风啊,这一声称呼仿佛充满力量。公子小姐之类,听着就是依附家里的权势。 目击者悄悄凑近一些,说道:“西面河道可进城,小宗货物常在那里进出,避查避税。宵刺史都没防备,陀通守想必更不知情。” “你可愿带路?我没带多少银钱,事后补给你。” 缪泠衣着轻简,身上没什么饰物,便从怀里掏出来一条项链。上面挂着一枚观音玉坠,莹润水亮,不懂行情也能看出来有多漂亮。 玉坠上带着体温,目击者拿在手里有点儿窘迫:“将军这……使不得。” 缪泠说:“回头你要还我的,拿这兑换银钱。” 河洞很臭。 河岸居民平常把馊饭往河里倒,恭桶也在河边洗刷。 这里原只有一个小小的洞口让河水流出,后来有人悄摸从这里送货,便扩大一些。再后来胆子更大,还想行船,又扩大一些。 河洞还很深,看不到头似的。洞壁上有火把,但是松油已经烧完。他们毕竟不是正规军队,不会样样齐备,只能断断续续打着火折子照亮。 清荷在一旁同目击者闲话着打听情况:“宵刺史是不是救过你全家老小?怎的甘愿冒这么大风险?” 那人诶诶两声,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叫薛亮,上过通缉榜,下过死牢,写在秋决名单的。” 清荷笑道:“薛大哥这是做了什么天大的恶事?” “未曾。”薛亮低喃,“不过是打了一个黄门的干儿子的小舅子。” 这关系可真够绕。 薛亮看着水面,如今说来还是气得咬牙切齿:“他们给我安一个匪首的罪名,还要累及家人。” “宵刺史为你疏通?” “没有的。”薛亮轻轻地笑出声,“刺史让我父亲写一封断绝书,帮着圆过去,说在我落草为寇之初家里便断绝关系。” 听起来像是宵刺史会干的事儿,反抗,但不敢完全反抗。 “死牢里一起关着的有离云寨的好汉,他们劫牢,我就趁乱跑出来。”薛亮语气有些嘲讽意味,“想来那黄门应该是失宠了,没再咬着我不放,宵刺史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让人安排一个搬运的活计。” 缪泠安静地听完,看见洞口光亮时方才说一句:“宵刺史没图你回报什么,庇护百姓是他该做的,甚至细论起来是欠你一个公道。你不会武功,不必跟着我们拼命,一会儿自去吧!” 清荷把薛亮按着,没让人下船:“该得的银钱不会短少你,记得去取!” 缪泠也说:“嗯,玉坠是要还回来的。” 薛亮有点儿依依不舍似的:“将军不要我在这里接应吗?” 缪泠说:“哪能原路返回?太看不起陀山。” 往日繁荣的琼州如今大变样,各种竹、木、纸、布、金属制品被踩烂在街头。街面仿佛高了两三寸,走动时像踩在垃圾堆上,软软的站不稳。 伤亡者还未完全安置,善后小组挨家挨户查看,时不时还能找到一两具新的尸体搬运出来。 缪泠不敢乱闯,找一家印象中与宵刺史关系还不错的酒楼猫着,然后派人四下打探。 掌柜没什么好招待,只煮了面条,卧两个鸡蛋再撒一些虾皮,如此就算有鱼有肉。 青菜是没有的,今天谁会来送青菜呀! 钱庄肖掌柜来见缪泠,竟是一脸高兴。金银都被清荷“搜刮”,倒是免受班恩哥祸害。 “刺史可能在桃园。”肖掌柜提供情报,“那里有个巨大的桃花酿酒窖,能藏人。负责造酒的老陈昨儿那么危险还要跑出去,总不能是非得看一眼酒坛子才放心。” 桃园地处偏僻,酒窖里面弯弯绕绕,确实是个藏身的好去处。 得到可靠信息,真的要出去救人,缪泠反而有点打退堂鼓。如果被陀山逮到怎么办? 陀山当然不至于加害她,可是会令信武侯府卷入权力争斗的漩涡。 陀山不害她,她看起来就等于是陀山的人,而家人都还在京城呢!在另一位皇帝眼皮底下。 算了,还是眼前的人命重要。 缪泠一直耐心地等到夜深才行动,虽然夜里一定会加强巡逻,但好歹比白天好行事一些。 酒楼掌柜老实地问道:“我要不要多准备些干粮?刺史想必一天未进食。” 陈颖觉得烦躁,他喜欢带兵,让干啥就干啥,不让干的不用问。他略带几分威严怒意,道:“专心做好交代你的事情。” “诶!”酒楼掌柜急忙答应一声,民见官,总是怕的。 缪泠一般很少在行动前训话,但今天情况特殊,很有必要说两句鼓舞士气。对方号称五万大军驻扎城内城外,自己只有一两百人,这次行动无异于火中取栗。 “你们的家人都做过登记的,便是今夜死了,身后事也会照顾妥当。小姐做事可放心。” 陈颖揪着后领把人提回来:“小姐,不能这样誓师。” “那要怎么说?兄弟伙最担心什么?”缪泠掰着指头算,最后留下大拇指,“反正我就放心不下侯府,怕给家里添乱。” 陈颖面向士兵,正色道:“这是你们真正意义上第一次与正规军交手。是小姐养的骄兵,还是傲视群雄的奇兵,就看今夜表现。“ 声音不大,语气也不强硬,却把士兵一个个说得抬头挺胸起来。 厚积薄发,一战成名,就在今夜! 现场唯一不满的是缪泠,娇哼一声:“做小姐养的兵,让你们丢脸吗?我竟是不知。” 陈颖没啥诚意地哄一句:“是世人浅薄。” 肖掌柜找来一伙街溜子带路,他们最是熟悉各种暗巷。平常把人堵在这里欺负,官差巡街都发现不了。 等成功潜入桃园,缪泠忍不住鼓励一下这群人:“历史上好多小流氓当上开国大将,不知道你们当中会不会也出一位人才?苟富贵,勿相忘。” 有人听不懂,当下怒气冲天,又是“流氓”又是“狗”,这不是骂人吗? 但也有懂事的马上拦着,拱手道一句:“多谢小姐指路。” 然后得寸进尺问一句:“不知小姐可愿意引荐?” 他们不一定去,先听听缪泠能给什么出路再做判断。比当街溜子有前途的话就去转转,也没什么损失。若比现在还不如,就当没这回事。 “军队里讲资历、论关系,没那么容易出头。你们倒不如去离云寨,那里不看出身。以后一定会有人去招安的,而且一定是有真本事的人,至少比陀通守更强才能镇得住,你们跟着不会吃亏。” “离云寨老大姓晁,曾是黑虎军统领,有真本事。他若不收你,便试试说是我引荐。若是收了,便不提也罢!”缪泠诚实道,“我们也没什么大的交情,只是父亲与他在前朝时同朝为官。” 街溜子的头头拱手道:“在下孟锦,外号大力神脚,也不知这外号能不能叫得响亮。” 他有些羞涩的样子:“小姐以后若是能听到这浑名儿,大概就是我,若有用得着的地方……” 缪泠刚刚那一番话,是很认真为他们考量,比他爹妈想得更周全和长远,心里自然是感激的。 “好呀,一言为定!”缪泠轻快道,好像真是盼着他飞黄腾达。 情报很准确,按老陈给的暗号敲开酒窖门,宵刺史见着他们哭得涕泗横流。知道小孙子还活着,哭得更加放纵起来。 “这辈子小心谨慎,怎料得到头是这个下场!”声音压抑,却带抑扬顿挫,仿佛吟唱一曲悲歌。 缪泠起先觉得他软弱,听到这里也绷不住了,若从这个角度论起来真是可怜。 唉,天下大事,人生未来,哪能轻易让凡人一眼看透?他们本来都觉得宵刺史的位子是最稳的,再换十任皇帝,他还是能做刺史。 “刺史收拾好心情,先出城。”清荷递过来一块饼,没有水,宵刺史就着桃花酿吃起来。 陈颖清点一下人员,酒窖中不足两百人,这已经是酒窖能够容纳的上限。他便多问一句:“别处可还有人要一起出城?” 宵刺史摇头:“让他们在城中潜伏,我迟早要杀回来的。” 无论找班恩哥报仇,还是反抗陀山,都需要资本。 这位刺史好像一夜之间挺直腰杆,可能是已无牵挂,所以豁得出去。 缪泠觉得班恩哥的事情有蹊跷,再愚蠢的人也做不来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情,他实在没有必要祸害宵刺史的家人。不过,现在不是坐下来分析这些的时候。 待到天亮城门快开的时候,街上巡逻最是松懈,他们便大摇大摆往南门走去。南边是陀山老地盘,他们不会防备宵从忆从这里出城。 经过一夜动员,找来不少百姓打掩护,南门已经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待出城,东门和北门的人数更客观。 百姓为什么着急走? 借口已经想好,琼州这些年重商业,寸土寸金,城内没有空地种菜和养殖。城门看得严两天不进蔬菜猪禽,百姓已经扛不住,要去乡下过渡一下。 “那些黑心的商人把食物屯在地窖里,一颗小青菜卖五文钱,你吃的起吗?是不是你们指使的?把我们困在城里,就是要我们吃空家底吗?” 一位婆婆骂骂咧咧,手指快怼到守城士兵的脸上。 “开天辟地以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搜刮民脂民膏,也得先让草民活下去啊!” 守城小将不敢开门,去跟陀山请求指示,传话的人半道上被打晕扔在暗巷里。 三处城门皆如此,百姓跑来跑去,散布着三处城门皆紧闭的消息。 有人大胆猜测:“是要屠城?” 屠城? 这事一点儿都不新鲜,琼州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也听了不少。人群恐慌,目标明确地抢着打开城门。 其实大家敢这么做,心理上大概跟缪泠相似,陀山号称王师,总不会真的把百姓怎么样。他们对班恩哥就不敢撒泼,那是败走琼州的“叛军”,啥都敢做。 军队越克制,百姓才敢放肆。 缪泠一行就这样混出城,士兵们有点儿意犹未尽,还想着一战成名,结果一点儿发挥的机会都没有。 然而老天真给机会,他们出城很远之后,陀山竟然携轻骑百人追上来。 单清曾经说过,离云寨设下埋伏,想引得陀山孤身涉嫌……细细比较之下,好像也挺符合今日情景,眼前有气急败坏的陀山,旁边也有小树林。 难道陀山固有一死? “莫伤他性命。”缪泠着急地喊一声。 “侄孙女倒是孝顺。”陀山哈哈大笑,“但未免太托大。” 老爹喊陀山世伯,这句侄孙女倒也不算占便宜。然而,她可不想喊爷爷。 缪泠说:“陀通守若有能耐,便去京城一决雌雄,何必为难地方呢?今日迎你进城,明日陈国公就要问罪,左右都是违抗圣旨,地方官很难做呀!” “你要是有本事入主皇城,我闲事不管!” 陀山撇嘴:“你不也杀了陈国公义子?” 缪泠面不改色:“他非礼我。” 怎么不算非礼呢?反正信武侯府遮遮掩掩地对外就是传达这个意思,正当防卫。 陈颖使一个眼色,让缪泠速战速决。陀山有援兵,他们没有。 “陀通守,请指教。”陈颖不等缪泠示下便骑马迎上去。 一是心急,二是手痒,已经很多年没有与人阵前交手。 “陈叔叔……” “知道,不伤老将性命。” 陀山气得要死,觉得他们是在说垃圾话激怒他,而且还真是被戳到痛处。 说谁老呢! 陀山的武器没什么花哨,就是一把标准的长枪,枪头之下绑着红绸,迎风招展。 陀山善挑、抹、刺,陈颖拿的是大刀,主要攻击手段是劈、砍、敲。 俩人打了一阵,有点儿对不上似的,像两个盲人互相奔赴,好几次错身而过。然而内行人却看得紧张,这说明俩人势均力敌,都能判断对方的攻击意图并成功躲过去。 最后是陈颖靠着精湛的骑术取胜,擦肩而过时调转马头回身欺近,一刀砍在马屁股上。陀山身形不稳,陈颖勾着长枪一推一送把他拉下马背。 负伤的战马差点儿踩着陀山,却是陈颖出手斜骑着挥刀把马前腿从膝盖处砍断,让战马倒在了陀山身后。然而,陀山却不感恩,趁着陈颖伏低之际举起长枪便刺。 幸好缪泠一直关注着战况,及时发出一箭射在陀山手腕。让陈颖手下留情,首先得保证陈颖不吃亏。 枪头还是刺进陈颖腰侧些许,鲜血滴滴答答地落满地。 陀山部下倒打一耙,说缪泠暗箭伤人。 缪泠这边也不甘示弱,骂他们胡说八道,拉磨放屁——臭一圈。 挺有趣的一个现象,生死对决的关系,然而谁也不想被扣上不讲道义的帽子。暗箭伤人不够光明磊落,不行。 陈颖退了回去,小声说:“我能应付啊!” 他也觉得缪泠不该放箭,宁愿自己受伤,也不要她名声有损。 “我不管!”缪泠有点儿小委屈地嘤嘤叫。 陀山摔得有点儿重,退到二线。然而还不放弃拦截宵刺史,让百来号骑兵把缪泠这边三四百人团团包围,能拖到援兵赶到就行。 这脆弱的包围圈像个薄皮饺子,一戳就破。 陈颖不想恋战,摆出突围的阵型。缪泠这边武将刚赢一场士气高,而且期待了许久要大展身手,这会子士兵们一个个精神得很。 陈颖组织一半突围,一半断后,把宵刺史的兵都当作老弱病残放在中腰。事实上确实也没让宵刺史这边动一根手指头,如日光刺破黑夜一般,一下子就从包围圈倾泻而出。 陀山带的也是精兵,可他们太小看缪泠,又缺少指挥,只是流氓合围小媳妇似的包抄起来。陈颖这边却是阵型饱满,行动一致,前后呼应,一下子就把对方打懵。 像狼群碾过草原,牛羊都来不及反应。 后勤部队已经转道南边,埋锅造饭,缪泠与他们会合时正好能吃上一口热乎的。 “那么只能北上了。”缪泠嘿嘿傻乐。 东面是海,西面大森林,南边是陀山老巢,不北上怎么行? 她有一忽儿错觉,闹出来这么多事,好像就是为了把她推向林晟。矜持不了的,必须只能去找他。 缪泠这边还在吃着,后勤部队已经熄火刷锅整理行装,快点收拾一会儿才能一起上路。 宵刺史说:“北上,我去卢国公那儿借兵。同时给朝廷上封奏疏,朝廷不出手,我自己借兵收复。” 他细数自己有哪些人脉,千八百的士兵也要借,凑个十万大军剑指琼州。 “朝廷总不至于拦着我收拾伪朝廷?我便打着朝廷的名义光明正大地借兵,许以将来的好处。”宵刺史看着缪泠,认真请教,“小姐以为如何?” 缪泠倒谦虚起来:“兵家大事,我哪里懂呀!” 这意思就是,你凭自己的本事问卢国公借兵,我不管,也不会央求林晟相帮。当然,林晟自己想帮,那是他的事儿。 宵刺史不恼,轻轻哦一声。 小孙子担惊受怕一两天,这会子见到爷爷终于安心地窝在他怀里软乎乎地睡着。 “我想带着他上路。”宵刺史说,“带着他骑马,不耽误脚程。” 宵刺史自己的骑术就很一般…… “我们扮作举家搬迁的氏族,安安稳稳的,小孙子不碍事儿。”缪泠看一看远方地平线,“哝,马车和女眷都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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