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湘涧里,花飞花落,鸟鸣依旧,却偏偏不见唐阅微与柳无相的身影。 在他们离开山谷前,柳无相曾嘱咐过二人,这些年来,他四处游走,栖身之所不止一处,若回来找不见他们,可到山谷深处的一面石壁缝隙间寻找线索。二人来到那石缝前,从里边扒拉出一张字条,上面居然写着“顾旻”二字。 “所以,到底是顾旻找到此处,把人带走了,还是说,为了躲避他才……”沈星遥将字条递给凌无非,摇了摇头。 凌无非两手一摊,亦无头绪。 “所以,也不能指望唐姨再告诉我更多了。”沈星遥道,“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想去浔阳一趟。”凌无非道,“先前柳前辈帮我治好腿伤,我还厚着脸皮,向他讨了些药膏。” “你想帮云轩治好他的手?”沈星遥立时会意。 凌无非点点头,道,“所以,你可要在这里歇一段时日,等我回来?” 沈星遥摇头,笑道:“为何啊?你的事,不也是我的事吗?” 凌无非闻言展颜。这一刻,和风拂面,倦鸟飞去,天地间的一切,都是如此祥和安宁。 二人离开流湘涧,走在小镇的街道上,凌无非走沈星遥身后,看着她在人潮中穿行,时不时被道旁贩卖的新鲜事物吸引,驻足观看的模样,这才恍惚想起,她离开昆仑山也不过才四年之久,许多有趣的玩意都不曾体味过,适逢此时,身旁走过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他便忙将那人叫住,眼下正是山楂成熟的时节,那一串串糖葫芦,个个饱满,在透明的糖衣包裹下,愈加显得鲜红欲滴。 他买下一串糖葫芦,拨开人群走到沈星遥身旁,递给了她。沈星遥笑着接过糖葫芦,拉起他的手便往前走去,一面走,一面咬下一颗山楂,却忽然停下脚步,回头朝他望来,嘴里还叼着那颗没有完全咬破的山楂,微微蹙起眉头。 “很酸吗?我尝尝。”凌无非说着,便要握起她捏着糖葫芦的手,却不想她却把糖葫芦背往身后,踮起脚来,嘴对着嘴,将口里叼着的那颗山楂送入他口中。 凌无非猝不及防,对她这突如其来的亲近举动,竟感到些许羞臊,却还是下意识张开嘴,接过了那颗山楂,含入口中咀嚼,随着一阵清甜香气在口中展开,适才反应过来是她有意调戏,不由摇了摇头,朝她投去无奈而宠溺的目光。 沈星遥盈盈一笑,冲他露出得意的神色,随后便拉着他的手,继续朝前走去。 凌无非咽下嘴里的山楂,见沈星遥正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手里那串糖葫芦,便柔声问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只想在想,你从前对我说过的一些话。”沈星遥道, “突然便觉得,这一年多,过得好快。初见之时,你对我的身份、目的都怀有疑虑,如今却对我百依百顺;那时我们谁也不曾想到,随着事实真相一步步揭开,会是如此血淋淋,然而走到今日,却又不得不面对。这人生啊,还真是起伏跌宕,永远充满惊吓。” “如果能够回到四年前,让你重新选择,你又会怎么做?”凌无非好奇问道。 沈星遥歪着头,略想了一想,道,“还是会和从前一样,我就是这个性子,该争取的,绝不会忍气吞声。何况,如果没有下山,也不会遇到你啊。”说着,便回过头来,冲他盈盈一笑,继续说道,“因为,我真的好喜欢你,不管重来多少次,都不想错过。” 她生于世外,不受礼教约束,说起话来,也都直直落落,全无顾忌,更不会感到羞涩。凌无非见她难得流露出这般少女情态,心中愈感欢喜,低头凑到她耳边,柔声说道:“我也好喜欢你。” 沈星遥仍是笑着,与他牵着手,一路前行,等到手里的糖葫芦只剩下一颗,已然到了街口,却忽然听见了唱戏声。 “人家也只是被妖女蛊惑,才做出这些荒唐事,你们怎么能这么说话呢?”伶人故意拿腔捏调掐出尖细的声音,说着台词,刚好被沈、凌二人听到。 沈星遥眉心一动,笑意俱已敛起,冷下话音道:“你听,这些人就是这么编排你的。” “那就随他们去。”凌无非淡淡笑道,“我看过这出戏,除了姓名,同我也没什么关系。” “的确没什么关系,怪腔怪调,活像个阉人。”沈星遥没好气道。 “你还知道阉人?”凌无非调笑道。 沈星遥听了这话,不由对他翻了个白眼。 “他们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凌无非亲了亲她额角,笑道,“不论在哪,看笑话的人总是远远多于造谣者。可往往这些人只会记得自己笑过,并不会记得那笑话是什么。” “倘若他们记得呢?”沈星遥又问。 “谣言传得如此离谱,与我本人已无多大关联,只要见着了本尊,谣言自然便能不攻自破。”凌无非始终泰然,“就算仍有偏见,就随他们去吧,我不像那些沽名钓誉之人,永远活在打造好的梦里。只要我自己舒坦,旁人如何看我,我都不在意。” 沈星遥不言,却不自觉叹了一声。 凌无非见状,当即环拥着她,右手举在她眼前,比了个兰花指,故意捏着嗓子道:“我要真成了这个样子,不必他们动手,沈女侠必定抢在前头,第一个结果了我。” 听到此处,沈星遥再也绷不住笑出声来,娇嗔着推了他一把。 过了寒露,江南一代,气候逐渐转凉,晴空飞鹤,轻音响彻霄宇,秋高气爽,甚是惬意。 沈星遥不便露面,便在白云楼外二里多地,寻了家茶坊歇下,等候凌无非的消息,可过了一会儿,又见他回转而来,神情凝重放下茶钱,拉过她的手便往外走。 她不明就里,却也未急着询问,直到被他牵着转入一条无人的小巷,方挣开他的手,停下脚步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门口的守卫全都换过,不像是江楼主的人。”凌无非道,“我只远远看了一眼,刚好看见江明站在院子里,同他们交代何事,可惜离得太远,听不清楚。” “这种事,先前可有发生过?他们兄弟两个,应当都有自己的势力,怎么突然之间便失衡了?”沈星遥困惑不已。 “你不是对我说过,齐羽找过你麻烦吗?”凌无非道,“或许……是他又叛变了。” “可他痛恨的是我,同你们,同江澜有什么关系?”沈星遥越发不解。 “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先去找个地方,让你安顿下来,等入了夜,再回白云楼看看。”凌无非说着,便即拉起她的手,往小巷深处走去。 黄昏过后,天色渐暗。等到周遭的天完全遁入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凌无非换了件深色的衣裳,独自来到白云楼的围墙外,飞身纵上围墙。他与江澜同门多年,交情甚笃,又在童年丧父,江毓也将他视作世侄看待,如同半个儿子,往来频繁,是以他对这间宅邸的地形,布局,也都十分熟悉,加上轻功身法超群,于暗夜间行于墙顶、屋檐,直到江毓房外,也不曾被院中守卫察觉。 他伏身房顶,悄然挪开一片屋瓦,低头往下查看,见只有江毓一人在屋内,便等到守卫换班之际,绕至屋后窗前,推窗翻入屋内,刚一落地,便听见江毓的声音:“谁?” 他起身之际,江毓刚好走到他跟前,身形也蓦地僵住,怔怔看了他许久,忽然露出欣慰而又怀着些许激动的笑意,道:“好……好啊……真是太好了……” “好?什么?”凌无非一时没能明白他为何会是这般反应,只觉摸不着头脑。 “你平安无事,身手也依旧矫健,难道不是好事吗?”江毓笑呵呵道。 “先别管这个,”凌无非道,“您这是怎么回事?我看外面的守卫,好像都换成了江明的人。还有,江澜人呢?她房里怎么连灯都是黑的?” “这……这就说来话长了,”江毓说道,“上回你在复州遭难,事后各派聚在客店,把酒言欢,丝毫不将你的性命当一回事。澜儿她看不惯,便当众与单誉他们几人争执起来,还折了一支金环箭。回来以后,我便说了她几句,这孩子……少年意气,带着云轩便走了。我本想着,等她想明白了就会自己回来,谁知齐羽那混账东西,竟以我的名义,随意调遣部下,另一面又协同江明设伏,害了好几个分舵的兄弟,死伤无数,再后来……后来他妖言惑众,令城中众部不满,转投江明去了。” 凌无非听他说完这些,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问道:“那……那齐羽为何要……齐音不是已经失踪了吗?江明还有什么他的把柄?” “这我怎么知道?早知如此,上回的事就不该……唉,到底是老糊涂了,竟养虎为患,真是防不胜防啊……”江毓说到此处,欲绝痛心,不自禁地一拳垂在墙面,摇头重重叹息。 “那,现如今白云楼内,具体是怎样的情形?”凌无非捋清思绪,问道,“可还有人信服您?” “江明将我软禁在此,不曾大动干戈,为的便是不让那些仍旧听从我的分舵失去掌控,可他迟早会想办法,慢慢对付这些人……”江毓叹道,“得设法将此间情形,尽快知会他们。” “不如这样,您写几封密令,我帮您送去。”凌无非道,“鸣风堂那头也遇到些变故,一时找不来其他人手相助,只能先设法找到江澜,再做打算了。” “你一个人?”江毓神色凝重,“恐怕有些危险。” “但此时不作为,往后更难掌控局面。”凌无非道,“伯父您这些年来,对我照顾有加,这些事本就是我应做的。” “这……也只能如此了。”江毓叹了口气,回转桌前,拿起墨条,正待取水磨墨,却听得门外传来江明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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