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无非坐在她身旁,听到这句话,被施了法定住一般,深感震撼。古有人牲祭祀,今有天玄教圣女献祭,光天化日之下,将一个女子的尊严如撕扯掉她的每一寸肌肤一般,从她身上寸寸剥离,又岂是常人能忍之羞辱? “圣君转世……从小养在深山,不通人事,尤其是在那种场面下,岂能不疯癫?”重露说着这话,两眼渐渐痴呆,“那一天,弄得到处都是血,圣女大人的哭喊声,我到现在都记得……” 听到此处,沈星遥突然站起身来,捂着嘴便要跑开,然而还未走出两步,双腿便忽然一软,瘫坐在地。凌无非赶忙上前搀扶,低头瞥见她满脸纵横的热泪,忽觉心下一阵抽搐,发出剧烈的疼痛,仿佛胸腔周围的骨肉里生出一丛丛尖刺,深深没入心房。 可这样的痛楚,他即便能够感受,也无法替她消解,只能蹲下身去,从身后将她拥住,死死抱在怀里,竭尽所能给她温暖。 重露却沉浸在了回忆里,僵直地坐在原位,继续说道:“那天以后,我们又被关进了暗无天日的地方……从小,老婆婆就告诉我们,人生来便要受苦,我们是圣君转世,同别人不一样,只要成年以后,与圣女大人交合,便可脱离这宿命……” “所以昨天夜里你就……”凌无非闻言,怒而视之。 听到此处,沈星遥忽觉腹中波涛汹涌,猛地弯腰,干呕起来。痛到极致,不止是心,浑身脏腑也都跟着发出剧痛,像被捣碎一般,混杂在一起,翻江倒海,掀起巨浪。 “对了,”重露忽然僵硬地站起,道,“他们把我放走那天,我看见一个女人,拉着圣女大人,说了好多话……” “她说了什么……是什么人?”沈星遥颤抖问道。她的气力已被喷涌而出的痛苦耗尽,话音已然虚浮,缥缈无力。 重露木然道:“她说……她说‘早就同你说过,不要卷入此事,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有路可回头?陈光霁夫妇已死,再也没有人能证明你的身份,你一世清白、名誉,皆葬送于此,就为了那些不相干之人,你又得到了什么?一副残缺的身体,一条苟延残喘的性命吗?’”说着,他又忽然坐回石凳上,接着说道,“圣女大人没有反驳……她冲那女人笑了,那么美的人,那么凄美的笑……终我一生,都不可能再看见,她回那人道‘等这孩子出生,你就把她带回昆仑山,让她替我,重新活一世,千万莫再像我这样,只要她不害人,不伤人……我要她做这世上最自私的那一个,想做什么就去做,喜欢什么,就尽所能去争取,但愿……这样的一生,可以令她快乐逍遥,不必再受任何苦痛。’” 沈星遥听到此处,终于不再压抑,痛哭出声,浑身气力都仿佛被抽干了似的,躺靠在凌无非怀中,只有眼泪还在不停流淌。 凌无非无声拥着她,不知不觉也红了眼眶。 然而这时,空中却响起一声尖锐的嘶鸣。凌无非大惊扭头,却见一支利箭从空中飞来,径自刺穿重露胸膛,钉入地面。他始终护着沈星遥,同重露所坐之处有些距离,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看着重露如同一具木雕似的,僵直倒地,气息散尽,甚至还没有机会发出呼救。 沈星遥恨恨抬眼,望向利箭飞来之处,那是东南方向的屋顶,上面站着一个女人,面容清冷,笑容妖冶,正是竹西亭。然而此刻的她,已没有丝毫余力能与之抗衡,只能瞪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抽动着气息,怒而视之。 凌无非眉心一蹙,却又无法丢下沈星遥去追,只能眼睁睁看着竹西亭疾纵远去,消失在空气里。 沈星遥紧紧咬着唇,双手扶在他肩头,试图站起身子,却又瘫软下去。凌无非一言不发,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快步走出小院,然而到了门外,低头一看,却见她晕倒在他怀中。 凌无非无奈摇头,想着已不可能再追上竹西亭,便又将她抱回客舍,清理过重露尸身后,又回到房中,瞧见沈星遥脸色泛红,觉出异样,连忙探了探她额前温度,只觉烫手不已。他忙寻了店家请来医师,方知是她过度伤心,引发高热,送走医师后,又托了店里的伙计煎药,自己则坐在床边守着,唯恐再生差池。 不知过了多久,店里的伙计将煎好的汤药送了过来。凌无非托起沈星遥的身子,令她靠在自己怀中,本用汤匙舀了汤药吹凉送到她嘴边,然而她始终昏迷,嘴唇也紧紧闭着,汤药完全无法灌入,无奈之下,凌无非也只得以口相就,将汤药喂给她。 迷迷糊糊间,沈星遥隐约感觉到唇瓣传来的温软触感,却又很快消失。此刻的她,身在梦里,仿佛整个魂魄都置身于一片巨大的黑暗中,不住下坠。忽然之间,她好似摔到了地面,却并不觉得痛,待她站起身来,耳边却传来巨大的流水声响,轰隆隆的,一声声砸下,震耳欲聋。 周遭的黑暗迅速褪去,她又看见了当初梦里的那个与她相貌极为相似的女子披头散发,站在玉峰山下。 “娘!”沈星遥本能高呼出声,朝着那个身影奔了过去,却看见猩红的血光自那女人脚下蔓延开来,将整座山头都染得通红。 女人朝她伸出了手,又忽的放下,决然转身离去。 “值得吗?你做了这么多,真的值得吗?”沈星遥哭喊出声。 女人没有回头,只是停下脚步,仰面望向远天。 “他们怀疑你,背弃你,将你贬低得一无是处!你救出来的人,觊觎着你的身体,你信任的人,把所有脏水都泼给你,你至亲的姐妹,为了此事,家破人亡,或是四处流离,而你,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人知道你曾做过什么,付出过多少!你一生殚精竭虑,呕心沥血,最后换来的又是什么?”沈星遥哭喊着这些话,不知不觉已是泣不成声,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张素知的背影消失在一片血红的山水之中。 殊不知,她的梦话与哭泣,坐在床沿的凌无非都听得一清二楚。 凌无非伸手轻触她额头,仍觉一片滚烫。看着心爱之人哭得不成人形,也不自觉落下泪来。他生于俗世,十岁出头时便已通晓人情世故,多年以来,胸中那股少年意气,始终不得真正施展。到了如今,只越发感到这俗世凉薄,只容得下名利、私心,容得下小人、奸佞,偏偏容不得少年人的一腔赤诚、轻狂、率真。 这时,店里的伙计端了温水,敲响房门。凌无非闻声起身,接过凉水后便关上了门,回到床边。习武之人,常有跌打损伤,对待急症,都多少懂些应急的法子,见沈星遥始终高烧不退,只能解开她身上衣物,替她擦身降温。 他自未时起,便一直照顾着昏迷不醒的沈星遥,衣不解带,整夜都未合眼,直至翌日晌午,终于煎熬不过,靠着床头昏昏睡去。他脑中始终绷着一根弦,时刻惦记着沈星遥的情形,是以未睡多久便猛然惊醒,然而一睁开眼,却见沈星遥已坐起身来,面无表情盯着墙边的窗。 “醒了?”凌无非赶忙起身,伸手摸她额头,见已恢复如常,方松了口气。 沈星遥一言不发,默默穿好衣裳,扶着床沿,赤脚落地,走到桌旁,看着桌上的玉尘,沉默良久,忽然问道:“你想不想过回从前的日子?” “怎么突然问这个?”凌无非眉心一紧。 “倘若,无需再向世人证明我的清白……倘若我从未存在过,你还想不想做回从前的自己?”沈星遥眼色空惘,仿佛在很吃力地思索着何事。 “你想说什么?”凌无非起身朝她走去,却见她忽然抽出玉尘,回身指向他喉心,只得停下脚步,静静朝她望去。 他的眼中尽是疑虑,全然想不明白她在做什么。 “从前我一直想的,是要如何证明我娘曾经做过的事,还她清白,”沈星遥黯然道,“可我现在觉得,这些事都毫无意义。” 凌无非一言不发,只是安安静静听她说话。 “她耗尽一生,舍弃名誉、身份,只为铲除魔道,解救那些被诱拐囚禁的男男女女,可那些从中占尽好处,自称英雄侠士之人,都是怎么对待她的?我四处漂泊,寻找证据,难道就是为了昭雪之后,兴高采烈地同那些道貌岸然之辈为伍,曲意逢迎,就这么过一辈子吗?”沈星遥所言,字字犹在泣血,听得凌无非心下震荡,感慨不已。 “所以,你觉得我从前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吗?”凌无非认真问道。 沈星遥摇了摇头,道:“我从没这么想过……可我现在不想再为了向他们证明什么,徒劳奔波,他们不配!反正横竖都不是一类人,他们逼死我母亲,个个都有滔天之罪!这里面哪一个不是我的仇人?只要不必与他们为伍,我宁可认下这妖女之名,也要同他们死磕到底。”说着这话,她的唇瓣发出微微颤抖,“可你不一样……你背负的太多,不止是为了自己而活,你所担的,不仅是‘惊风剑’这名号,也是钧天阁白氏一门,如今存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我既坐实了这妖女的身份,便不打算再证明什么,你若继续在我身边,也将背负一世骂名……既是如此,倒不如早些分道扬镳,各走各的路。” 凌无非心平气和听完她的话,眼底全无波澜,他叹了口气,直视她双目道:“所以,你阻止我杀卫椼,却打算自己走上这条路?” 沈星遥轻阖双目,缓缓点头。 “好,”凌无非一点头,道,“你要做妖女,要与各大门派、江湖正道为敌,摆在你眼前的,就有一条路。” 说着,他指指自己心口,沉敛眸光,泰然道:“凌某承惊风剑之名,自小便在江湖闯荡,江南一代英豪,皆知我姓名.你要成魔,现在就可以杀了我,保你不费吹灰之力,立刻成为武林公敌,任谁提起你的名字,都要胆战心惊,却又恨不得杀之后快。” 沈星遥闻言,眉心倏地蹙紧。 “你连对我都下不了手,还怎么做这妖女?”凌无非唇角微挑,两指捏着刀锋,移向胸前,正对心口处,眼中全无惧色,一步步朝她靠近。沈星遥未免伤他,也只能向后退开,直至墙边。 “沈女侠既已决心遁入邪魔外道,首先要做的,就是断情绝欲,杀了我,刚刚好。”凌无非道,“若是连这个也做不到,往后只怕难成大事。” 到得此刻,玉尘刀尖与他胸口之距,不过毫厘,只消再往前一步便会刺入胸中。沈星遥见他抬腿往前,当即便将刀扔去一旁,还未站稳脚步,却已被他拥入怀中。 她极力挣扎,他却丝毫不肯放手,反而越拥越紧。凌无非强行按下她双手,凑到她耳边,说道:“我知道你心中不平,也知你厌憎那些假仁假义,可这世上不是只有两条路可以选,你若认下这污名,那些不堪入耳的罪责,便会永远烙在你的身上。我们苦心寻找真相,不是为了成为与他们一般的欺世盗名之人,而是不想让那些心存仁厚的良善之人穷极一生的付出,都被掩埋于尘土。等到拆穿薛良玉的阴谋,你我完全可以堂堂正正与那些人划清界限,断绝往来,何必非要顶着这污名,孤苦飘零一辈子?何况这世上,也不是只有那些尔虞我诈、虚情假意。想想在复州,还有江澜愿意替我出头,上回华洋把你带回云梦山,何长老他们不也一样,深明大义,愿意仔细调查此事,还你一个公正吗?” 听到此处,沈星遥的挣扎渐渐无力,眼角蓦地一酸,落下泪来。 “我明白你的痛,可今日我若放任你,那些先辈承受过的苦,势必还会在你身上重演一遍,甚至更为惨烈。我们背负着她们的血泪,若就此放弃,那才是真的辜负。”凌无非仍旧拥着她,越是说着,话音越发轻柔,生怕再激起她的伤心。 沈星遥听着这些,无言阖目,泣不成声。 凌无非见她不再挣扎,终于安下心来,亲吻她额侧,缓缓闭上双目,眼角随之滑下一滴清泪,无声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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