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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山河莽苍间(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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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昨日夜里,卫椼见沈星遥坠崖之后,虽因天色无光,看不见崖下景象,却又不肯善罢甘休。他在漠北多年,本就是为了复仇而回到中原,断然不会因为这模棱两可的结果半途而废。是以在附近寻了条下山的路,搜查了整整一夜,只是他初来乍到,对此间山路毫不熟悉,先前爬上峭壁撞见沈星遥,也只是巧合而已,此番往山下一走,果然没一会儿便在半山迷失了方向。

他在山中兜兜转转,从天黑找到天亮,仍旧只看到漫山遍野的乱藤荒草,山路逶迤,不似漠北那一马平川,放眼便能望到天边的草原,举目所见,四面都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与茂密的树林,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分别在什么方向。他只想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虽到了此刻,也没找见丝毫沈星遥走过的痕迹,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弃,谁知绕来绕去,竟又回到了刚才的位置。

却在这时,他瞥见不远处的一棵树上,挂着一片残破的衣角,当即取了下来,在手中翻看。这衣角的痕迹,已有些破旧,显然不是新留下的,原是上回燕霜行在山中追寻陆琳踪迹时,沈星遥为引开她视线,故意留下的。这本没多大关系,偏巧所引道路的一端,通往上回陆琳受伤栖身的那处瀑布,而沈星遥此时此刻,刚好就在离那瀑布一射之地外的山洞里歇息。卫椼是个粗脑子,又不知陆琳的事,只把这衣角当做线索,一路摸索了过去,到了瀑布底下,刚好便看见因口渴而前来取水的沈星遥。

“妖女!”卫椼眼中烧起一团火,踏水纵过寒潭,举剑朝她头顶劈去。

沈星遥大惊,她内息受限,不得动用武功,无法与之硬拼,只得连连退后,可她身法再妙,眼下也无反抗之能,加之卫椼所用兵器,又重又长,不一会儿便将她圈拢在其中,只消一招,便能轻而易举取她性命。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两片飞叶朝着这厮脑后破空而来。卫椼侧身闪避,却见一道人影疾纵而过,掠起沈星遥,又疾纵开去,稳稳落在不远处一片草丛间。来人正是探路归来的凌无非,见这厮一脸气势汹汹的模样,当即怒道:“你要不要脸?她现在浑身是伤,半点武功也使不出来。在关外就学了这点本事,专门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和孩子?”

“又是你?”卫椼脸色猛地一沉。

“是我又如何?”凌无非将沈星遥护在身后,道,“早就叫你别动她。想不到你竟能摸黑找上云梦山来。非要杀她是吗?好,那就先过我这关!”言罢,已然横剑在手。

卫椼不言,挥剑便上。凌无非斜剑一格,啸月如行云流水般倾泻而出,斗得几个回合,剑下守势忽地转攻,轻盈翻飞,若花间迷蝶,招招凌厉,直取要害。上回在醉不归,他只是试试卫椼身手,并无杀心,可如今这厮苦苦相逼,对已落魄至此的沈星遥尽显宵小之态,令他愤怒不已,手起剑落,再也不留任何余地。卫椼本非无能之辈,却因路数与他相克,处处落于下风。沈星遥从旁观看,想着凌无非腿伤初愈,心下也焦灼得很,却偏偏帮不上任何忙,只能干着急。

她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声音,是凌无非曾经对她说过的话:“我不想有朝一日见你遇上不敌之人,我却无力施以援手,护你周全。那等滋味,定无比煎熬。”

这煎熬的滋味,到得今日,她也算是尝过了。

上回在玄灵寺内,凌无非头一回使出在各门派人前使出惊风剑,众人亲眼所见,他手中啸月,正如当年江湖中人对凌皓风的称赞——一剑惊风荡淆尘,月朗天清覆星河。可那一日,沈星遥迟了一步,直到今日才亲眼看到真正的“惊风剑”是怎般模样。她是擅武之人,识得那剑光流转间,一招一式所蕴妙意,蓦地发现自己对家传之学的了解,若真刀真枪的使出来,也未必及他。想及他平日里那看淡一切的模样,这才惊觉彼此虽已相处一年之久,竟从未真正了解过他。

这少年人自出现在她眼前的那一刻起,便如朗月春风,暖人心怀。沈星遥生平头一次感到,为他所爱是如此幸运之事。

卫椼自在醉不归吃了一回亏后,便长了心眼,虽一时颇不了凌无非的招式,却也在这有来有往的喂招之间学会了如何迂回。

沈星遥见这厮有意拖延时间,不禁蹙了蹙眉,迅速打量起他空门所在。重剑不比寻常刀兵,运用之时,不仅左右两手,还需腰身、臂膀配合,方能发挥其威力。她仔细瞧了一会儿,只觉卫椼转身挥动重剑时,十回有九回都是右腰发力,左侧腰眼穴上下,隐有迟滞之态,即刻冲凌无非道:“攻他左腰眼,他有旧伤!”

凌无非闻言,手中剑势一转,即刻向卫椼后腰刺出。卫椼连忙旋身闪避,恼羞成怒瞪向沈星遥,忽而伸手入怀,掏出两枚铁棱,抬腕抛向她面门。沈星遥虽不得动武,但所幸身法还在,险而又险避过了那两枚铁棱。凌无非只觉这厮无耻至极,心下越发恼怒,手底剑花一挽,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斜切卫椼腰眼,只听得“刺啦”一声,剑刃划破衣衫,在他后腰留下一道长逾二寸的血痕,伤口皮肉也随之翻起。

沈星遥判断不假,卫椼后腰原就有旧患,受了这一剑,再需这处运劲方能使出的招式,也再用不得,十数招内,便败于凌无非剑下。凌无非横剑架于他颈项,迫得他跌跪在地,略一迟疑,正待刺下,却听得沈星遥道了一声:“慢着!”

凌无非不免疑惑,回头望了她一眼,却见她摇了摇头。

“他是飞鸿门副掌门,你不能杀他。”沈星遥上前,握住他的手,道。

“何必在此惺惺作态?”卫椼冷笑,“要不是当年那老妖婆害死我父亲,我兄弟二人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你这宵小,枉负先辈侠义,为了这个妖女,身败名裂,弃道义于不顾,今日你杀了我,他日身死,定比我痛百倍!”

凌无非眉心微微一动,心下某处隐隐被一只无形之手拨动,握剑的手不免松了几分,却又倏地握紧,倒转剑身猛击卫椼胸前大穴,令他昏厥在地,旋即拉过沈星遥的手,飞快离开。

与此同时,山间数处亮起传信烟火,倏地窜上天空,炸开火花。

“无非,无非!”沈星遥跟在凌无非身后,一路穿过乱丛,向山下行走,数次唤他名字,都听不见回应,于是索性挣脱他的手,迈开大步,拦在他跟前,大声说道,“凌无非!你听我说话!”

凌无非好似沉浸在某种情绪之内,直到听见这一声唤,方回过神来,停下脚步,眼中晃过一丝神魂未定的惊慌之色。

“你不忍我被这世道所改,那你自己呢?”沈星遥扶着他双肩,定定凝望他双目,问道,“你确定要为了我,变得面目全非,再也不是原来的你吗?”

“自我对王瀚尘出手那时起,这条路便再难回头了。”凌无非心绪烦乱,目光略显躲闪。

“我记得最初在玉峰山遇见你时,你还在调查你爹当年遇害之事。可不知从何时起,我们所做的一切,便都是为了我的身世,我的期望。好像突然之间,你我便都忘了,你从何而来,要去何处?你心中本有所求,亦有抱负,原是身在高处,却因我而割舍。从前我未留意,也不曾深想,如今看你这般,却越发惶恐。世人眼里,你是凌皓风的儿子,惊风剑传人,而你真正的身世,也是钧天阁一脉至今,唯一一个白家的血脉……当真要为了我,不顾一切,再也回不了头吗?”

“所以你不让我杀卫椼,也是因为这个?”凌无非目有恍惚。

“适才我见你使出惊风剑,便知单论家传之学,我绝非你的对手,”沈星遥望向他的目光,充满疼惜之色,“你也曾有你的骄傲,却受我牵累,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真的好后悔,后悔当初为何不听秦掌门的劝告,非要留在你身边,早知会是这种结果,我就应当……”

她未说完这话,便被凌无非一把拥入怀中。凌无非眼中流露出欣慰之色,在她额前轻轻一吻,柔声说道:“我答应你,从今日起,不论做什么,都会三思而后行。你也不必惶恐,更不必为我委曲求全。是我带你走下昆仑山,到这浊世饱受飘零之苦,若不全力相护,又怎对得起我对你的承诺?今日之事,到此便为止了。还得早些下山,设法解除五行煞才是。”

言罢,他忽然像是想起何事,从怀中掏出一只白瓷小瓶,递给沈星遥。

“这是什么?”沈星遥愣道。

“七日醉的解药。”凌无非道。

“所以你刚才上山,是为了找这个?”沈星遥问道。

凌无非点头,展颜一笑。

沈星遥接过小瓶,眸中仍有顾虑之色,却被他一把揽过腰身,拥在怀中,向山下行去。

“这五行煞虽不致命,却也不能放任不管。”凌无非收敛笑容,正色说道,“那个叶惊寒,每次出现在你面前,都会带来麻烦,我可不放心他,还不如自己亲自去一趟看个究竟。”

沈星遥望了他一会儿,略一思索,只随意点了点头便别过脸去。凌无非见她这般,仿佛猜到她在想什么似的,唇角微微一挑,松了搂着她腰身的手,直接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干什么?”沈星遥惊道。

凌无非挑眉一笑,却不回答,就这么抱着她,径自走下山去。

二人下山以后,直接便绕开了黎阳,转而去了附近的小村庄。适逢黄昏,得到一户好心农家的收留,便暂时住了下来。到了夜里,沈星遥坐在床沿,看着手里那瓶七日醉的解药,沉默不语。正逢农家老妇端了茶水到门前,凌无非上前接过,对那老妇道了声谢,回头放下茶水,又看了一眼沈星遥,等到老妇走远,方在她身旁坐下,问道:“你是不是觉得,白天还有话还没说清楚?”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沈星遥抬头望了他一眼,眼中隐有不悦。

“你放心,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凌无非搂过她肩头,柔声说道,“今日差点对卫椼动手,是我一时冲动。但同样的事,往后不会再发生了。”

“我知道了。”沈星遥点头,目光依旧黯淡。

“其实你真的不必想太多,”凌无非道,“我今日的处境,并非受你连累。如今种种线索都足以说明,当年旧事与你我皆有关联,走到这一步,绝非偶然。我不是说过吗?从前那么多年我都不曾想过,今生今世能有幸遇上你。说不好,这缘分早在多年前便已注定。既是上天所赐,为何不好好享受,而要瞻前顾后?”

沈星遥听到此处,抬眸望了他一眼,却不说话。

凌无非微微一笑,托起她拿着药瓶的手,道:“这七日醉的滋味,我可是尝过的。解得越迟,药性滞留便越久。不过这样也好,免得每次遇上何事,你都冲在前面,让我担心。”

听到这话,沈星遥默默白了他一眼,打开瓶塞,将瓶中解药一口灌了下肚,随即将那白瓷小瓶掼在他怀里,道:“早该想到,你每次都是这副德性。也罢,看在你今日及时赶到的份上,不同你计较。”

凌无非闻言一笑,低头轻吻她额角,在她耳畔柔声道:“谢谢你。”

沈星遥闻言愕然,却已被他吻上了唇。

这一吻虽只是浅酌,却悠远而绵长,末了,他抵着她的额头,柔声说道:“我本非完人,却被你说得千万般好。虽不知往后的路还有多少坎坷,但此刻有你,已足够了。”

沈星遥心下动容,靠在他怀中,双手绕过他腋下,在背后环拥,久久不愿松开。

农家宅院,比起客舍,自是简陋许多。那老妇将唯一的空房腾给二人,也不便过多要求什么。好在二人先前便已十分亲密,也不在意这些,到了夜里便和衣相拥而眠,很快入睡。谁知后半夜,沈星遥胸中五行煞又发,好不容易缓和,却已出了一身大汗。她疲惫至极,疼痛过后便又昏睡过去。凌无非摸了摸她额头,轻手轻脚爬起身来,从行囊里翻找出干净的衣裳给她换上,因恐她伤痛再次发作,便侧躺在她身旁陪了半宿,再未合过双眼。

这半个夜晚,借着照入窗隙的细碎月光,他始终望着她,自相识以来的种种画面,不断在脑中回溯,不自觉便露出笑意。在玉峰山脚下河边初见的那一幕,在眼前停留许久,挥散不去,竟好似昨日发生的事一般。

他微阖双目,回想当时心境,只记得那日他往玉峰山去,打算寻个船家渡河,忽然察觉有人看着自己,他先疑心是否是这一路疏忽,未曾察觉跟踪,然而扭头望去,却见不远处的茶棚里坐着一名如同画中仙般的女子,不自觉便露出微笑。彼时初见,映在脑海中,只如一张画卷。

因缘际会,原以为,不过萍水相逢,走到今日,却已是刻骨铭心。

凌无非伸手,轻抚眼前熟睡之人的面颊,一时情动,微微凑过脸去,在她额间轻吻,忽感眼角湿润,落下一滴滚烫的泪,消匿于枕间。

从这小村庄往雁荡山,相去四百余里,按照二人原来的教程,三日左右便能到达,然而沈星遥身负重伤,又受五行煞所累,几乎无法赶路,加上二人又在逃亡,无法大张旗鼓雇马雇车,只好一路走走停停,花费了十余日的工夫,在中秋后的第三日,才到得山脚。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此处关隘险要,古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山势峻拔,崎岖难行,鲜有来客,山脚村寨内,聚集着不少贩卖奇珍异宝的商人,他们行走中原内外,倒腾了不少稀奇的宝贝,抬高物价,奇货可居。

凌无非本想让沈星遥在客舍歇息,却架不住她的倔劲,只能带着她一道在附近市集走访,然而一日光景下来,都未打听到与血月牙有关的线索,到了黄昏,快收摊的时候,一位小贩听了二人与隔壁摊主的谈话,忽然像是想到何事一般,冲隔壁摊主道:“哎,你可记得元二?”

二人一问方知,这个叫元二的商人,专爱搜罗各式古玩玉器,然而前些日子,忽称家中有事,从此便了踪影。听到这个消息,二人越发感到古怪,然而继续追问个中详情,那两个小贩也连连摆手,显不知情。

“那你们有没有见过一个腰佩环首刀的男人来找过他?”沈星遥问道。

“环首刀?那是多少年前的家伙了,现在还有人用那玩意?”小贩想了想,摇摇头道,“我见都没见过那种东西,不曾留意。”

不远处另一家贩卖各种古怪兵器的摊子上,摊主抄着手,看热闹似的望着沈星遥等人。雁门关直通漠北,进进出出的,多是商贩或下九流之人,像眼前二人这般模样精致,衣着考究的,倒真不多见。他贩卖兵器,对古往今来各式刀尖都有研究,自然也认得环首刀是什么模样,听了二人的问话,也很快想起来,不久之前,的确在此间市集上见过那样一个人,便招了招手道:“哎!二位客人,到这来。”

沈、凌二人相视一眼,却不说话。凌无非握紧沈星遥的手,仔细打量一番那小贩与他摊上兵器,方走上前去。

“二位,”摊主滴溜溜打量着二人随身的佩刀佩剑,两眼放光,“真不错……真不错……”

“你见过那个人?”沈星遥单刀直入。

“姑娘这刀,要价多少?”小贩顾左右而言他。

“这刀不卖。”沈星遥道。

摊主啧啧两声,道:“看你这小姑娘面无血色,手无缚鸡之力,哪里用得上这种刀啊?你随便开价,我保证不眨眼。”

“那么足下觉得,前几日来这的那位用环首刀的客人,与他的刀可匹配?”凌无非道。

“那是自然,我看那人器宇轩昂,绝非凡俗,要是像公子你这样,模样娇娇弱弱,那可就……”摊主说着这话,不经意抬眼,目光对上凌无非眸底那一抹意味深长之色,方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禁把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你见过那个人?”凌无非眼中含笑。

“见是见过,可他……”摊主话到一半,忽见他眸光一沉,隐约藏着令人胆寒的锋芒,身子不自觉便缩了起来,连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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