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自离开林中迷阵后,便又戴起了幕篱,想着小县城里打听不到什么消息,便往北面的滁州城行去。谁知到了滁州,便瞧见几个背着刀剑的红衣人分散走在街头,四处打听,时不时东张西望瞧上一阵。沈星遥见状向后退开几步,藏至墙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玉尘,回身瞥见不远处有个染坊,便随意扯下一片才晾干的麻布随意将刀裹了起来,在一旁留下些钱财,方大步离去。 还未走出多远,两名红衣男子便朝她走了过来,伸手拦在前方。 沈星遥不动声色,飞快观察了一眼四周的情形,见这四周都是小摊小贩,并未有任何埋伏的迹象,便大大方方揭开了幕篱。 这几人不曾见过她,手里也没有画像可查,只是都听闻那“妖女”是个耀如春华的美人,眼下瞧见她摘了幕篱,露出明丽的姿容,先是看着一愣,随后便戒备起来,要她亮出手中那个狭长包裹里的东西。 “你们想看这个?”沈星遥单手托起麻布包裹着的长刀,冲二人笑问。 “少废话,打开看看。”红衣男子吹胡子瞪眼。 沈星遥不言,佯作要揭开包裹上的麻布,却忽然握紧刀身,向前横扫,趁着两人后退闪避的工夫,飞身攀上一侧屋顶,向着城外方向纵步而去。她虽知这二人远不是她的对手,却对这些无谓的打打杀杀毫无兴趣,只想尽快摆脱这些杂碎,是以一路疾纵,飞快离开滁州。 她出了城门,忽觉口渴,瞧见不远处有间茶肆,便走了过去。茶肆伙计见有客来,便即上前相迎,问她要喝些什么。沈星遥随意点了些茶水点心,便寻了个空位坐下,随手将手里的包袱放在桌角。包袱中藏的乃是横刀,颇有些重量,虽瞧着不起眼,放下时却震得桌面上的茶碗颤了两颤。 这时,坐在她身后斜对角那桌的一胖一瘦两名头裹方巾的男人听见动静,悄然转头朝她看来,贼溜溜的眼珠将她打量一番,又相视一眼,若无其事一般转了回去。 沈星遥并未留意,用过茶点便起身,沿着一旁的小路离开,却在小道尽头的转角处被那一胖一瘦两名男子拦了下来。 “小丫头穿得素净,身上还带着值钱的东西呐?”瘦子手里抓着一截树杈,绕着她走了一圈,上下打量道,“姑娘家家的,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四处走动,就不怕危险?” “你们是什么人?”沈星遥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我是什么人?”瘦子看了一眼胖子,嘿嘿笑了笑,回头继续对沈星遥说道,“你刘爷在这站着,让你留下点买路财。” 沈星遥轻笑摇头,自嘲道:“还真是虎落平阳,什么货色都敢来了。” 瘦子嘿嘿见她无动于衷,便继续说道:“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怕是吃不了苦头,还是乖乖……哎哟!” 沈星遥不等那瘦子把话说完,已然伸手扼住那厮咽喉,一把提了起来。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骇得一旁的胖子当场便跌坐在了地上,发出“哎呦”一声叫唤。 “再说一遍。”沈星遥冷眼瞥向瘦子双目,眸底锋芒毕露。 瘦子看着胆寒,一时气息接不上,一连咳嗽了好几声,才摆摆手,道:“女侠……女侠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您,还请您……” “滚!”沈星遥神情漠然,抬手便将那厮扔了出去。 一旁的胖子连滚带爬起身,拖上那瘦子便飞也似的逃走,途中还摔了好几个跟头。沈星遥冷眼看着二人逃窜的模样,忽地感到心底腾起一丝悲凉,正待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总算找到你了。”发话的是个男子声音,异常冷漠。 沈星遥听这话音,似乎有耳熟,便即转过身去,却看见齐羽立在不远处,望向她的眼神里,满是杀机。 “原来是你。”沈星遥神情淡然,毫无变化,“你也想要我的命?” “从前我不明白,为何你能在码头救下那些女人,却救不了我姐姐,”齐羽一步步走近,话里充斥着悲愤,“原来,你本就是天玄教的人,所谓的仗义相助,不过是逢场作戏。” 沈星遥看着他那自以为是的模样,只是缓缓摇头,并不说话。 齐羽见她这般,只当是眼前这妖女死不悔改,便即拔剑出鞘,指向她道:“告诉我,是不是你抓走了她?她现在何处?究竟是死是活?” “我欠了你的吗?”沈星遥冷笑,“凭什么你就认为,我必须帮你救人?” “妖女……” “你既认定我是妖女,又哪来的胆子认定,只凭你一个人,就能让我束手就擒?”沈星遥缓缓举起手中裹着玉尘的包袱,横在眼前,道,“就不怕我杀了你?” 齐羽眼皮微微一动,眸底晃过一丝愕然,却见沈星遥并未动手,而是转身走开,便冲她背影喊道:“妖女,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现出原形!” 他话音高亢,随风送出老远,可沈星遥却好似听不见似的,仍旧大步流星向前走着,不一会儿便消失在了他视线中。 半日光景如梭,黄昏过后,夜阑人静,万籁无声。 荒废许久的破庙里,沈星遥坐在火堆旁,就着火光啃完半个馒头,怅然望着半敞的庙门发呆。 上回含冤受屈,被迫脱离师门,已是四年前的事,那时的她,意气风发,虽感到莫大的委屈,却从不觉得这委屈对她有多大影响,天清地广,任鸟高飞,这世上也总有一处能让她安身立命的地方。 可现如今的她,坐在这破庙里,却莫名感到一阵怅惘,破庙外那广袤的天地,也仿佛失去了颜色,世间万物,也无一处令她向往。她也是平生头一回感到自己的性命是那么不重要,可生可死,可有可无,仔细想来,自己也不过就是个被抛弃,被厌憎之人,除了连累旁人,一无是处。 沈星遥靠着老墙睡下,翌日闻见鸡鸣醒来,方见天已大亮。她站起身来,正打算离去,却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走出破庙一看,才看见是几个衣着朴素的男人正站在不远处,低头议论着什么,是不是还指指破庙的方向。 她看了看自己,不禁犯起疑惑,却见那几人忽然齐刷刷转过头来,满脸惊恐望着她。 “怎么了?”沈星遥眉心微蹙,“我脸上有字吗?” “走走走,快走。”几人面面相觑一阵,连忙推搡着匆忙跑开。 沈星遥懒得搭理,转身便走,却忽然听到几声惨叫,随即回过头去,却见刚才在庙门前交头接耳的几人已倒在了血泊中,在几人跟前,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手中拎着一把染满鲜血的环首刀。 “叶惊寒?你……”沈星遥望着几具尸体,愕然张开了嘴。 “你对他们仁慈,他们可不会放过你。”叶惊寒还刀入鞘,“有人在城里张贴你的画像,说只要有人见过你,并提供线索,便会给予重金酬谢。” “多管闲事。”沈星遥沉下脸色,走到几具尸首前,下意识俯下身去,却忽然顿住,随即站直身子,背了过去,“你杀的人,自己埋。” 叶惊寒不动声色,弯腰拎起一具尸首扛上了肩,却忽然停住脚步,抬眼望向庙前小径延伸出去的地方。沈星遥觉察动静,扭头望去,却见几个人正朝这走来,定睛一看,竟是昨日那两个劫匪,领着那些红衣人走了过来。 “就是她!”瘦子跳起来指着沈星遥,道。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叶惊寒神色如常,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几名红衣人见了沈星遥,立刻拔出随身兵刃,拉开架势冲了上来。沈星遥对这副场面,已是见怪不怪,手中玉尘一旋便迎了上去。对方仗着人多势众,前后左右夹攻,却还是很快败下阵来。沈星遥对这些人穷追不舍的行径烦得很,只觉得像群无头苍蝇,挥之不散。可她心无杀念,刀虽已举过为首那人头顶,却犹豫了一瞬,方才劈下,那帮红衣人也趁机打了个虚招,先后逃远。 “你放过他们,他们还会再来。”叶惊寒扔下尸首,道,“不学会狠下心,迟早酿出大祸。” 沈星遥背对着他,对这番话置若罔闻。 “都是些乌合之众,你对他们仁慈有何用?”叶惊寒一步步朝她走近,不经意似的问道。 “你管那么多干什么?”沈星遥闭目凝神,长长呼出一口气。 “我只是提醒你……” “不用你提醒!”沈星遥忽地抬高了嗓音,蓦地转过身来,眼色凌厉,狠狠盯着他道,“我学不会那些手段,更不想有一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会心生厌恶!你下得了手,是因为从小到大都是过着那样的日子,可我呢?你根本……”她话到一半,却戛然而止,心下恨得发痒,却不知这恨该向何处宣泄,只能愤愤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叶惊寒神情平静,望了望她的背影,一言不发,转身在破庙四周寻找一番,竟还真找出一根铁锹来。他提着铁锹,走到沈星遥身旁,不由分说将之塞到她手里。 沈星遥两两眼一闭,双拳攥紧,却不发话。 叶惊寒也不说话,只是蹲在那几具尸首旁,用手里的刀鞘挖着土,慢慢刨出一个大坑,再将尸首推入其中。 “你一直呆在这干什么?”沈星遥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正打算去全椒县,找一个人。”叶惊寒说完,听她毫无回应,便继续说道,“曾与雷昌德密谋要借鸣风堂门人之手杀袁愁水的尾闾,是落月坞前宗主檀奇的手下。方无名得到消息,欲将檀奇余党一网打尽,桑洵已经动身了。” 沈星遥听到这话,缓缓回头朝他望来。 叶惊寒扔下尸首,起身走开,却见沈星遥默不作声加快了步伐,从他身旁走过。 雷昌德与宋、苏二人有旧怨,如今都在全椒一带,叶惊寒这话,显然就是说给她听的。她曾见过雷昌德的那些下作手段,当然要回头亲眼看一看,才能安心。 至于雷昌德,又扑了个空,寻仇失利,他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在桑洵面前装完孙子后,也不急着走,而是留在全椒的别苑,继续命家仆搜人。可没了桑洵,又未带其他护卫在身旁,凭他和他身边那些个酒囊饭袋,根本找不到宋、苏二人的下落。这日,他带着几个小厮坐在酒楼里胡吃海塞到一半,又看见那些下人无功而返,跑来复命,当即便将手里的猪蹄掼在桌上,指着其中一名亲信道:“老子真是白养你这废物了!这都多少天过去了?那小子伤成那样,难道连根毛也找不回来吗?” “回主子,咱们真的已经尽力了……” “尽你奶奶的力!”雷昌德骂道,“老子还真就不信了,两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可是主子……” 雷昌德跳起身来,一脚踹向那几个趴在地上的家仆,下人们被打得满地乱滚,只好不住求饶。可雷昌德似乎还不解气,一面狠踹,一面骂道:“奶奶的,姓宋的小子,给我等着,等老子下回抓到你,非得扒了你的皮不可……” 原本伺候雷昌德用饭的小厮早被他吓得躲去了角落,那小厮看着他这副模样,一声也不敢吭,却在这时,雅间的房门被人推开,走进一个人来。小厮一看,当即吓得脸色发白,此人他虽唤不出名字,却记得上回她将雷昌德吊在楼顶的情景,于是赶忙冲雷昌德道:“主子……主子……要不然……咱们先歇歇?” 雷昌德背对着雅间的门,正一耳刮子抽在一名亲信脸上,根本没听见那小厮的叫唤,他一手揪着亲信的衣领,冲他骂道:“你说说,让你找了三天的人,你找到了什么东西?那小子逃走的时候,半边身子都是血,那就是个残废!连个残废你都抓不着,你还在我这说尽力了?”说完,又抬起腿来,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谁成了残废?”沈星遥合上雅间的门,面无表情问道。 “你管呢?”雷昌德一面骂着,一面回头,“不是早说了别他娘的……哎呀我的娘啊……” 他说到一半,终于看清了站在眼前的沈星遥,浑身汗毛都跟着倒竖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逃命似的朝后挪开。一旁那群小厮更是吓得不敢吭声,纷纷向后躲。 “你是说,上回的事还没完,又找上他们了,是吗?”沈星遥依旧是一副寡淡的神情。雷昌德看在眼里,吓得直打哆嗦。 沈星遥听见地上有硬物滚动的声音,便俯下身去,随意看了看,只瞧见一只金扳指在桌子下打了个滚,撞上桌脚,不再动弹,于是拾了起来,递向雷昌德,淡淡问道:“你的?” “送您了!女侠……”雷昌德浑身哆嗦不止。 沈星遥随手扔了扳指,单手揪着雷昌德衣领,提了起来,语调依旧平静,“你刚才说,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谁……谁呀?”雷昌德不止是哆嗦,连话也说不利索了,“我没……我没没……没……” “我听见你说,他们走的时候,身上都是血。”沈星遥道,“是谁呀?宋翊?苏采薇?” “饶命……饶命啊女侠……”雷昌德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被她大力扔了出去,重重撞上座椅,又打了个滚翻倒在地。 沈星遥大步走到他跟前,一脚踏在这厮胸前,道:“说吧,还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他们都走了呀!”雷昌德哭喊出声,“女侠,我可没捞着好,他们俩……他们俩……” “接着说!”沈星遥沉声断喝。 “我……我就是……是我有眼无珠,是我不要脸……我就找他们来叙叙旧……不……不我就是……他们两个,一起走的,我没杀人……没放火……他们……他们……” “废物。”沈星遥见这厮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便将那只踏在他胸前的脚收了回来,转身拉开房门。 就在开门的一瞬,她看见叶惊寒立在眼前,目光与她相对,平静却不冷漠。 “问完了?”叶惊寒问道。 沈星遥不言,径自绕过他的身子,大步走远。 她走出雅间,穿过大堂,来到院中,看着昏黄的天色,渐渐出神。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便是叶惊寒的话音:“问清楚了,雷昌德借桑洵之手,绑了苏采薇,意图要挟宋翊,却被他把人救走了。” “你问这个干什么?”沈星遥回头,冷眼瞥他,“你的事情,与我无关,反之亦然。” “桑洵去了云台山。”叶惊寒道。 “为何同我说这些?”沈星遥回转身去,抬腿便要走。 “不同去吗?”叶惊寒问。 “我去干什么?”沈星遥漠然道。 “没什么理由。”叶惊寒道,“只是觉得,他伤了人,就这么放过,不像你的作风。” “你很了解我吗?”沈星遥连眼皮也没抬一下。 叶惊寒摇头。 “你要去哪,是你的事,同我没有关系。”沈星遥言罢,即刻迈开大步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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