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宋翊的伤势,四人便在宿州袁家别苑多留了些时日,等到宋翊伤愈,袁愁水还派了马车护送,一路直驱金陵城外。下了马车后,凌无非拱手向车夫道别,随后便进了金陵城。城中虽早就布有鼎云堂的眼线,但到底是在鸣风堂的地界,秦秋寒早就派人打探得一清二楚,并已告知宋、苏二人。 途中虽耽搁了些时日,但眼下四人平安归来,总算是有惊无险。秦秋寒将沈、凌二人唤去后堂问话,却未留意到宋、苏二人眼神、举止,已多了些许微妙。只是寒暄了几句,便让他们各自回房休息。 宁缨与苏采薇一向交好,听闻她回来,早早便跑去迎接,见她风尘仆仆的模样,脸色亦憔悴了些许,便忙拉着她问东问西,打听这一路上发生的事。 苏采薇浑浑噩噩听着她的话,忽地像是想到何事,回头望了一眼宋翊渐行渐远的背影,蓦地感到一丝惆怅,一路上的相互扶持,从进了这间院子以后,便又回到了从前的模样,忽地生出隔阂之感。 “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苏采薇叹了口气,道。 “什么?”宁缨听着这没头没尾的话,只觉一头雾水。 “没什么,回去了。”苏采薇说着,便即拉着她走开。 阳光正好,暖风微醺,后堂里的莲纹香炉上方,腾起袅袅青烟,氤氲出一片朦胧。 “其实弟子这次回来,是想禀明师父,这条路是我自己所选,不愿牵累他人。如今包括鼎云堂之内,已有太多门派想借此生事,您实在不必为了我闯下的祸,给自己和各位师弟师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凌无非道,“前些日子在宿州,阿翊已遭过一回罪,我心中已过意不去,真的不想再看见……” “可如今并没有人怀疑到星遥身上,”秦秋寒道,“只要能找到王瀚尘,设法证明你的清白,此事就还有转机。” “事情没那么简单。”凌无非道,“何况,我已知道自己是谁了。” “你说什么?”秦秋寒诧异不已。 凌无非摇头一笑,握着沈星遥的手,十指紧扣:“星遥身世如此,我既选择了她,便注定要面对这一切。就算过了眼前这关,往后呢?您护得了我一回,我却不能仗着您的宽厚,总是让您来善后。既然迟早都要离开,也不必贪恋这一时的安稳。您说是吗?” “所以,你也不肯告诉我这一路上究竟发生过什么?”秦秋寒听罢,无奈摇头,道,“总之这一次,你暂时不要离开金陵,我已打探到王瀚尘的下落,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 凌无非听完这话,迟疑半晌,方点了点头,拉着沈星遥的手,转身退出后堂。 “其实秦掌门说的也没错。”沈星遥走在院中,思索许久,忽然开口道,“这一路我也是安稳惯了,差点忘了之前你都经历过什么。如若现在有机会,能够让我证明身世,我一定会把真相说出来。” “说不说都一样了。”凌无非坦然笑道,“你我命运已经连在一起,就算真有一日你身世暴露,被各大门派知晓,我也会在你身边,陪你面对所有难题。” 沈星遥闻言,抬眼望向远天,看着结伴飞过天空的鸟儿,露出欣然的笑意。 二人相知已久,彼此心意相同,一个眼神便能领会彼此心中所想。苏采薇那头可就不一样了。她一回到房中,便觉得头不是头,脚不是脚,不管坐着还是站着,都浑身不适,忽然便往床上一躺,一动也不肯动了。 宁缨见她如此反常,好奇凑了过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道:“你怎么了?” “浑身上下都不舒服。”苏采薇抱过枕头摇了摇,又摔到一旁,懊恼说道,“疼。” “疼?哪里疼?”宁缨紧张问道,“你受伤了?” “不知道。”苏采薇面无表情道。 “受没受伤都不知道?”宁缨傻了眼,“你没事吧?” “没事,我好累,想睡一会儿。”苏采薇大睁着眼,直勾勾盯着房梁,道,“你先回去吧。” 宁缨越发感到古怪,却只能依言退出房门,略想了想,便即朝着玄字阁弟子房的方向走去。另一头,宋翊回到房中,一开门却看见屋内一片狼藉,书籍衣裳扔了一地,桌椅也东倒西歪,如同遭了贼一般,再往里一看,竟瞧见刘烜躺在地上,脑袋还盯着一本心法,睡得直打呼噜,便即大喝一声:“刘烜!” “嗯?师父找来了?”刘烜睡得稀里糊涂,顶着脑袋上的心法坐起身来,左右张望一阵,瞧见宋翊后,又松弛下来,道,“你吓唬我干什么?我还以为师父找来……等会儿,你几时回来的?” “你给我出去。”宋翊沉下脸色,指着门口道。 “凶什么?要不是怕师父找到我也不能……哎哎哎……你干嘛?”刘烜话到一半便被宋翊掐着胳膊一把拖起,打开房门扔了出去。 刘烜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对他突如其来的怒气倍感诧异,正想说些什么,一扭头却看见宁缨朝这走了过来,便即唤道:“宁师妹,太阳打西边出来啦?你怎么跑这来了?” “啊?”宁缨恍恍惚惚,好似有心事一般,听到这话才回过神来,对刘烜说道,“宋师兄在吗?” “在房里,怎么了?”刘烜只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是想问问……师姐的伤是怎么回事,”宁缨犹犹豫豫道,“她说她不舒服……浑身上下都不舒服。” 宋翊本蹲在房中收拾杂物,一听这话,心立刻悬了起来,转身拉开房门,上前问道:“她怎么了?” 宁缨见他如此紧张的模样,更是诧异不已,心下只记得,他与苏采薇二人虽都在这间院子里长大,却几乎没什么往来,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何曾如此关心过对方的事? “她……她就是坐在房里,脸色也不好,说自己哪哪都不舒服,还会……乱扔东西。”宁缨慢吞吞说着,目不转睛盯着宋翊的脸,试图从他眼中找出答案。 “我去看看。”宋翊并未多言,只是绕开她走出院门。 “怪事!”刘烜指着宋翊背影,对宁缨大声道,“当年苏采薇在这撒泼,他还警告我要少惹那泼妇,这这这……这怎么就……” “你别问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宁缨摇头,只觉头脑沉重得如同一摊浆糊。 “我去问师兄!”刘烜平日习武不上进,管起闲事来却是精神抖擞,然而到了凌无非门前,却只得到“恕不奉告”四个字,便被关在了门外。 苏采薇此刻正百无聊赖坐在房里,手里抓着一把碎纸,碾了又撕,撕了又碾,过了一会儿,又扔在了地上。她低下头,瞧着那纸团横竖觉着不顺眼,便弯腰捡了起来,走到门前,大力拉开门扇,扬手丢了出去。 那纸团在空中打了个弧线,被一只手稳稳接住。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听到宁缨的话,赶来探望的宋翊。 宋翊接过纸团,迷惑望向苏采薇。苏采薇也怔怔盯着他,过了一会儿,方回过神来,冲他喊道:“喂!你怎么在这?” “宁缨说你的伤又发作了,”宋翊上前两步,问道,“你不是同我说,上回的伤早就好了吗?” “伤?我没说啊。”苏采薇只觉莫名其妙,“我就是说……我说……她去找你干什么?” “她说,你说你身子不适,便来问我你可有受过伤。我记得那穿龙棘伤口颇深,若未痊愈,还是该多加休息……”他话到一半,拿起手里的纸团看了看,疑惑问道,“你丢这个,是对我有何不满吗?” “我……我哪知道你会来?”苏采薇上前夺过纸团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我就随便扔扔,你不要捡,脏死了。”说着,便转身要走。 “你真的没事吗?”宋翊拦住她问道,“是谁又招惹了你,如此大动肝火?” “没人招惹我,你话真多。”苏采薇咬着唇,别过脸道。 “不是你叫我别总是沉默寡言的吗?”宋翊越发感到不解,“怎么现在又成了我话多?” 苏采薇斜眼看他,不知怎的,越是看着便越觉来火,索性推了他一把,却忽觉肋下伤口一阵刺痛,不由弯下腰去,扶住伤口,宋翊见此情形,立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送回房中,找出金疮药塞给她道:“自己上药,我不方便帮你。”说着,便起身打算离开。 “你站住。”苏采薇把伤药往床沿一掼,扭头瞪了他一眼,忽地怒从心起,起身将他推出房门,又重重摔上了门。 宋翊怔怔立在门外,被她这一摔门发出的巨响震得心悸,想了一想,只得耐着性子问道:“苏采薇,你到底是怎么了?” “要叫师姐!有没有礼貌?”苏采薇高声喝道。 宋翊听了这话,只觉百思不得其解,想着她这一路上都好好的,突然便似转了性子一般,喜怒无常,只觉不可理喻。 他想了想,还是伸手敲了敲房门,然而等了很久,也没能听见回应,便只好转身离开。 到了傍晚用饭时,苏采薇仍旧躺在床上不肯动弹,宁缨没有法子,只得装好饭菜给她送了过去,到了房里,见她又不知从哪找出一堆废纸在手里又搓又揉,问她话也不答,只得放下饭菜就走,经过后院时,正遇上秦秋寒迎面而来,却因怀着心事,一声招呼都没打,闷着头便往前走。 “阿缨,你这是怎么了?”秦秋寒见她这般模样,不禁好奇道。 宁缨听到这户,过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迷茫望向秦秋寒,摇摇头道:“掌门……您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吧。”秦秋寒摇头一笑,负手走开。 他来到凌无非房前,见灯还亮着,便即伸手敲响了房门。 “请进。”屋内传出凌无非的声音。 秦秋寒推门而入,见他正在俯身收拾着衣箱,摇头问道:“你还是决意要走?” “总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凌无非笑道。 “其实为师也想不通,为何王瀚尘会说那些话。”秦秋寒道,“凌兄在世时,他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怎么会……” “附骨之疽,不提也罢。”凌无非展颜一笑,“不过他的话,也不全错。” “哦?”秦秋寒不觉凝眉。 凌无非摇头,笑而不语。 “这趟回来,你也变了许多。”秦秋寒叹道,“白日当着星遥的面,我不便直言。可你要知道,若张素知之冤,一生不得昭雪,你在她身旁,便要背负一世恶名,人人得而诛之,你可想好了?” “想过了。”凌无非点头道,“从猜到她身世的那天起,就已想得很明白。她是我一生所求,不论是她身世如何,也不论旁人如何置喙,我都不会离开她。” “你对为师说实话,”秦秋寒思忖良久,方问他道,“你同她是不是已经有了……” “是。”凌无非听出他话中之意,点头答道。 “你这孩子,怎么能……” 凌无非唇角一扬,露出平静的微笑:“其实师父您想错了。就算没有这些事,只我一人,也迟早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此话怎讲?”秦秋寒不解道。 “王瀚尘虽是胡言乱语,却也并不全是编造,若是父亲的死毫无隐情,若我的身世坦坦荡荡,这些话他也编不出来。”凌无非道,“就算没有星遥,我也总有一日要查出当年的真相,如今种种证据,无一不在说明当年天玄教一战另有隐情,父亲显然也知道些什么。我有足够的理由怀疑,他正是因为知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才会为人所害。” “可你……” 凌无非略一摇头,放下手中衣裳,走到秦秋寒跟前,忽然收敛笑意,退后两步,朝他跪下身来。 “你这是做什么?” “无非叩谢师尊,多年教养之恩。”凌无非双手扶在地面,恭恭敬敬对他叩了三个响头,道,“徒儿自幼无母,十岁丧父。长年以来,一直仰仗师尊照拂。如今麻烦缠身,前途未卜,恐怕难尽孝道,还望师尊原谅。” “快起来。”秦秋寒赶忙上前搀扶,身子蓦地发出一阵颤抖,口中喃喃,“我便知道……你同他一样。” “您说的是……杨大侠?”凌无非想起秦秋寒提过的话,下意识问道。 “或许,从昆仑山上下来的女子,确有超脱凡俗之处,令你们一个个都如此……”秦秋寒摆了摆手,话音不觉哽咽,“只愿你往后的路,能再平坦些,莫要再受苦了。” 凌无非听着这话,猛然僵住,抬眼望向秦秋寒,一眼便看穿了那深藏在眸底的忧虑与惶恐,忽地便觉心下发出一阵颤动。 窗外,朗月高悬。 沈星遥与陈玉涵二人并肩走在精心打理过的园林里,伴着皎洁的月色漫步。 “你不肯说那背后的人是谁,却又说愿意帮我。”陈玉涵慨叹不已,“那我又能做什么呢?只是在这里,一直等下去吗?”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沈星遥摇头道,“许是时辰还未到吧,有些事,总有一天会有结果的。” “可我和大哥,永远不会有结果了。”陈玉涵笑容惨淡,“他自从知道真相以后,便再也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也没有一封书信。我每天就是站在这里,等啊等,眼里看到的,都是旁人的悲欢离合。我是有多傻?事情摆在眼前,就是不肯仔细查清前因后果,非要冲动行事……这样又有什么好?就算报了父仇,我又得到了什么呢。” “也许你不该把自己困在这里,”沈星遥稍加思索,道,“不过,现在还不是离开的时候。” “我只问你一句,”陈玉涵转过身来,面对她站定,双目与她对视,直截了当问道,“那个幕后黑手,到底会不会遭报应?” “我不知道。”沈星遥摇头道,“他是你我共同的仇家,我对他的痛恨,不比你浅。” “那我就在这里,继续等下去。”陈玉涵眼含泪光,苦笑摇头。 她沉浸在伤怀中,久久不能平静,却在这时听见一阵脚步声,扭头一看,却见宋翊快步跳过院门,躲在墙后,瞧见二人后,还伸出食指,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二人还没看懂是怎么回事,便看见封麒一路张望着从院门外走过,似在寻人一般。 “走了。”待得封麒走远,沈星遥开口说道。 宋翊听到这话,又等了一会儿才走到院前,朝外望了一眼,随即冲二人做了个道谢的动作,方转身离开。 “他这是……怎么了?”陈玉涵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不解问道。 沈星遥摇了摇头,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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