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翊略一点头,在苏采薇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身来。 这雷昌德富得流油,成日大鱼大肉,把自己喂得肥头大耳,就是张天然的盾牌,凌无非押着他挡在身前,护着同行几人一直退到大门之外。 “大侠……都……都照你说的做了,”雷昌德道,“您看是不是……” “不着急,在下还有件礼物要送给雷掌柜。”凌无非淡淡笑道。 正说着,一辆马车不紧不慢驶到门前。两名车夫起身,将车厢内的一个写着“二百两黄金”的麻袋抬了出来,扔在几名护卫跟前,接应几人一一上了马车。凌无非走在最后,对雷昌德丢下一句“后会有期”,方松开钳制他的手,翻身跃上车头。 雷昌德就像个泄了气的猪尿泡一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马车一路疾驰,宋翊隔窗朝外望了一眼,淡淡问道:“那麻袋里装的,是宋忠全吧?” “我们商议过了,若留着他,实在是……”苏采薇低下头,神情满是歉疚。 宋翊闻言,缓缓摇了摇头,淡淡说道:“这也不错,不必背上弑父之名,便换得一身轻。” 他的眸子里没有光,空惘不知望着何处。沈星遥蹙眉看了看,心中不忍,将脸别开,望向窗外。 “这是去哪?”宋翊对苏采薇问道。 “袁会长的别苑。”苏采薇道,“你一身是伤,眼下肯定走不了。” “原本找到人便该回到金陵,反倒是因我耽搁了。”宋翊黯然低头。 “胡说什么?你忘了掌门他们交代过,要以性命为重吗?我们怎么可能丢下你?”苏采薇白了他一眼,道。 宋翊听罢,摇头不言。经历过这一劫,他已是精疲力尽,向后靠着车厢,轻阖双目,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袁家别苑名唤“梦莲轩”,中有正院一间,东、西院各两间。四人被安排在东面第二间院子里的厢房入住。 宋翊受了雷昌德多日折磨,已是遍体鳞伤,回到别苑后,便由凌无非搀回房内包扎清理伤口。 凌无非放下他染满鲜血的旧衣,看了一眼盆里通红的水,拿起药和纱布走到床边,托起他右臂,看着他小臂上那个细小的圆孔,蹙眉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铜钉。”宋翊淡淡道。 凌无非愈觉异常,便即伸手捏了捏那创口下的骨骼,见他眉头一紧,露出异常痛苦的神情,恍然道:“是骨伤?” 宋翊略一点头。 “早知如此,我就应该在那姓雷的身上也扎几个窟窿。”凌无非扶着他右臂,小心包扎起他肩头伤口,道。 “你好歹也算是我们的大师兄,做事不能全凭意气。”宋翊微笑道,“你现在身份本就微妙,若张弛无度,很有可能会被冠上新的罪名。” 凌无非闻言,手中动作微微一滞,半晌,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凡事多为自己想想,别只管旁人。” 宋翊听到这话,略微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苏采薇惦记宋翊伤势,一直守在院门前,来回踱步。沈星遥见她心神不定,便一直陪在身边。 到了傍晚,见凌无非走走出小院,二人立刻迎了上去。 “怎么样?他伤得很重吗?”苏采薇关切问道,“都伤在哪了?” 凌无非沉默良久,方缓缓开口:“铜钉穿骨,虽不致命,却比死还难受。” “他们竟用这种手段?”苏采薇惊惧不已,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身子。 “四肢和背后薄骨都有伤口,伤药也只能敷在表面,无法渗透。”凌无非叹道,“不过那个宋忠全,恐怕连封长老都不知道他的存在。只能说阿翊把这事藏得太深了,但凡早些知道,都不至于此。” “夏季雨多,他受了骨伤,若不能调养好,恐怕会落下寒疾。”沈星遥道。 “可我们眼下的处境,着实不宜在外久留。”苏采薇黯然道,“还能怎么办?” “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凌无非说着,转向苏采薇道,“你还是去看看他吧。” 苏采薇略一点头,满怀心事从他身旁绕开,走进院里。 凌无非微微侧首,目光扫过她匆忙的背影,若有所思。沈星遥见他这般神情,歪过头看了看苏采薇,又看了看他,道:“你有没有觉得……” “你也发现了?”凌无非笑问。 沈星遥点点头,道:“只是,我之前在金陵那几个月,都没怎么见他们说过话。” “别说是你,我都没怎么见过。”凌无非笑道,“不过患难见真情,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沈星遥莞尔笑道:“方才袁会长来过一趟,听闻你在帮宋翊疗伤,便又回去了。看他的模样,好像有话要对你说。” “是吗?”凌无非听罢,微微歪头,想了一会儿,又问道,“既然有事交代,为何不直接告诉你?” “这就说明,他想说的话,只有你能听。”沈星遥说着,玩笑似的向后退开一步,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凌无非不觉一笑,将她拉至身旁,俯首附在她耳边,轻声说道:“那你等我回来。”言罢,方转身走开。 他穿过庭院,来到正房前的园林,刚好望见袁愁水站在庭院正中,仰面望着夜空里那一弯新月出神,便轻轻停下脚步,未发一声,以免搅扰。良久,袁愁水恍惚回过神来,瞥见站在不远处的凌无非,不觉露出笑意,拱手施礼道:“凌少侠。” “我听星遥说,袁会长方才找过我?”凌无非笑道,“可是有事交代?” “何事须得用上‘交代’二字?”袁愁水摆摆手道,“只是想问问,宋少侠如今情形如何?若需药物,尽可吩咐。” “袁会长言重了。”凌无非道,“他的伤不在皮肉经脉,而在骨髓,只消静养便可。” “伤在骨髓?”袁愁水微微凝眉,“雷昌德用了什么手段,竟如此狠辣?” “铜钉穿骨。”凌无非喟然长叹,“说到底,此事还是因我而起,否则他也不必受此苦楚。” “雷昌德这败类,迟早会遭报应。”袁愁水感慨道,“既需静养,几位不妨便留在我这别苑住些时日,此间看守并不输于雷府,各班卫队管事皆为亲信,绝不会有危险。” “还是不了,”凌无非道,“我们已劳烦袁会长许多,实在不能……” “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袁愁水摆摆手道,“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当年我与令尊令堂,真乃知音,只是没能想到,白女侠最终还是嫁给了你父亲……” “其实……”凌无非见他眉眼间隐有失落,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摇头说道,“您误会了,凌大侠只是我义父,与我并无血缘。” “哦?”袁愁水一愣。 “是王瀚尘在云梦山那番胡言乱语之后,我师父想起,当年凌夫人的孕期与我生辰无法合上,才发觉此事。”凌无非道,“如今想来,应是我娘当年遭遇了变故,又无处投奔,才将我托付到襄州凌大侠的手里。” “既是如此,你可知你生父是何人?”袁愁水问道。 “说来惭愧,”凌无非摇头道,“若非您提到我相貌之事,我连自己是何来历都不知晓。” 袁愁水听罢,摇头一笑,感慨似的走到他跟前,轻轻拍了拍他肩头,道:“即便如此,论起交情,我也算你半个叔父。你师弟既有骨伤在身,你也得为他考虑,北地少雨干燥,对他伤情反倒有益。”说着,便即走了开去。凌无非闻言,眉心微微一动,眸底浮起一丝困惑,抬眼却瞥见袁愁水已走回正屋,对他微微一笑,随即合上了房门。 在凌无非来见袁愁水的同时,苏采薇亦已走到宋翊房前,她见房门并未关死,略一迟疑,并未立刻敲门,而是探头透过门缝朝屋内望去,只见宋翊坐在床头,敞开的中衣随意披在身上,薄衾搭在腰间,由于是坐着,上半截自然向下翻折,只能盖住双腿,腰身下至腿跟处皆裸露在外。 他本就生得俊朗,这副衣衫不整的模样,看得苏采薇忽地感到心跳加速。她自知不妥,便赶忙背过身去,反手轻轻叩响房门。 “谁?”宋翊原在盯着墙角发呆,突然听见敲门声响,便即问道。 “阿翊,你好些了吗?”苏采薇道,“我能不能进去?” 宋翊闻言一惊,连忙抓过一旁的衣裳,冲门口方向道:“且等一会儿。” 苏采薇无声点头,又在门外站了许久,过了好半天,听到身后响起门声,方恍惚回头,见是宋翊前来开门,便忙伸手扶住他道:“师兄不是说你腿上也有伤吗?怎么自己起来了?” “我没事。”宋翊口气虚弱。 “天天就只会说这两个字,”苏采薇忍不住又骂了起来,一面将他搀回床边坐下,一面说道,“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只要面子不要命。” 宋翊听到这话,却只摇头一笑。 “我离开宿州后,先去了彭城,又到了萧县,辗转听闻师兄他们往西去了,又刚好打探到袁会长人在亳州,想着他既和雷昌德有私怨,说不定会愿意帮我,就找上门去。谁知刚好遇见了师兄和星遥姐。”苏采薇道,“好在这次袁会长肯出手,不然的话……” “其实你也不必太在意,”宋翊温声说道,“纵使没有这次的事,平日行走江湖,总会遇上生关死劫,哪能事事都顺心如意?” “可这不一样啊,你总不能折在那个瘪三手里头。”苏采薇骂起人来百无禁忌,想到什么词就往外蹦。 宋翊闻言微笑道:“总之,这次真的该谢谢你。我原只觉得这是我的私事,摊上这样的父亲,也没指望过能活得多自在。” “你不能这么想,”苏采薇望着他道,“他是他,你是你。刘邦一个亭长都能当上皇帝,你怎么就不能翻身了?凭什么他要你如何,你就得如何?” 宋翊闻言,柔声笑问:“既然如此,那在你眼中,又是如何看待我的?” “挺好,”苏采薇一本正经点头说道,“什么都挺好的,就是别总板着个脸,像现在这样就挺好。” “好,”宋翊听到这话,不觉展颜,道,“我会记住这些话。只是……”他话到一半,忽觉右臂骨酸痛难忍,不觉伸手扶住,蹙起眉头。 “你的伤……”苏采薇本想上前查看,然而想起凌无非的话,一双手却停在了半空中,不知该不该扶。 “伤在骨髓,只能等它自行好转。”宋翊摇头道,“其实你们也不用太担心,我尚能自理。” “又来了!”苏采薇沉下脸道,“总是这么逞强……”她话未说完,便瞧见宋翊唇边似有干裂,即刻起身倒了杯水递上。 宋翊见此,微微愣住。 “怎么?端不动?那我喂你。”苏采薇天真不已,直至此时都未察觉宋翊对她的用心。 宋翊受宠若惊,连忙从她手里接过杯盏,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他迟疑片刻,又看了看苏采薇的脸色,道,“我倒不要紧,你的伤怎么样了?” “一点小伤,又要不了命。”苏采薇一摆手,大剌剌道。 “话不可这么说,”宋翊目露忧色,“小伤不治,日积月累也会落下病根。何况那穿龙棘的伤口并不浅,你不能不在意。” “哦?”苏采薇不以为意,伸手揉着肋下伤口,想起当日宋翊为她取镖的情形,忽觉耳根发烫,当即站起身道,“是有点疼……我先回去了。”说着,便即跑了开去。 宋翊望着她略显惊慌的背影,不禁目露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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