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州雨夜,雨点细密如丝,雷电虽止,骤雨却依旧。 沈星遥背着叶惊寒,在客舍伙计的指引下走进客房,一进屋便松开手。只听着“咚”的一声闷响,叶惊寒的身子已然重重落在地上。小伙计原以为这二人是对爱侣,前来客舍投宿,眼下瞧见此景,不由目瞪口呆,却不敢多问。 沈星遥却不以为意,转身走出房门。小伙计见状,连忙跟上去问道:“客官还需要些什么?” “有热水吗?”沈星遥本想摇头,却忽然感到眼角渗出一丝暖流,混杂着脸上沾染的雨水滑落到唇边,便随手抹了一把,扭头瞥了一眼伙计,道,“我想洗把脸。” 伙计应声去了,不一会儿便打了盆热水回来。他见房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一丝缝隙,朝内探头,却见沈星遥坐在桌旁,望着烛火发呆,神色怅然。 “客官……”小伙计伸手叩门,道,“您要的热水来了。” 他敲了好一会儿,沈星遥方回过神来,上前拉开房门,从他手中接过铜盆,放在门边的木架上。小伙计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仍旧躺在地上的叶惊寒,小心试探问道:“您看……他这么着,会不会……着凉?” “随他去,没死就行。”沈星遥阴沉着脸,扯下架上的毛巾浸入水中,却忽然一滞,随即回头看了一眼店伙计,道,“你可以走了。” 小伙计这才回过神来,见地上还扔着一把环首刀,想想也知眼前这两人不是好惹的角色,便忙退出客房。 沈星遥听着房门合上的声响,捏着毛巾的双手骤然脱力。她闭上双目,耳边不住回响起凌无非对竹西亭说的话。 “倒不如分道扬镳,任她自生自灭。” “任她自生自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蓦地发觉,盆中水已凉透,这才恍惚回神,抽离双手。她心下空落落的,却又说不上来因何难过。按说即便凌无非真的选择将她身份和盘托出,也是出于这一路所受的苦难。这些无端的灾祸,尽数推到他一人身上,的确也难承受。 可令他受罪,也并非出自她本意。她也曾想过公开身世,然而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实她的身份,所有看似有用,实则虚无的证明,甚至不如王瀚尘的污蔑来得有力。 她反复想着这些,心中愈觉烦闷狂躁,在这四面都是墙的客舍里呆着,也越发憋得难受,便索性跑了出去,然而刚一踏出客舍大门,便与一人撞了满怀。 “没事吧?”对面那人退开一步,将她搀稳。然而当二人瞧清对方面目后,都愣在了原地。 原来,凌无非依稀记得,他同玕琪一路赶来沂州,四处打探桑洵等人下落时,曾听说桑洵一行在这附近出现过,于是便想着沈星遥多半会选择熟悉的路折返,便寻了过来,正好便撞见了她。 沈星遥瞧见是他,本能退后一步,瞳孔急剧缩紧,透露出戒备,不等他开口便立刻转身跑回客舍大堂。 “你怎么了?”凌无非追上前将她拦下,道,“你当真要一直这么躲着我吗?还是说,你都已经决定好了?再也不会改变主意?” “是我决定好了,还是你?”沈星遥回身,直直盯着他双目,眼神逐渐放空,“我自下山以来,不论吃穿用度或是找寻身世有关的线索,皆是仰仗于你。你待我不薄,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心意既决,我只能接受。” “你在说什么胡话?”凌无非莫名其妙望着她,道,“同这些有什么关系?你不欠我什么,也不必想着偿还……” “事到如今,该还的都已经还清了。”沈星遥眼色渐冷,心也跟着降至冰点,“我是不欠你的……很快就什么也不欠了。”这后半句话,好似喃喃自语,也不知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凌无非见她神情有异,正待说些什么,却忽然觉得气氛不对劲,抬眼一看,却见叶惊寒一手扶着胸口,虚弱地靠着木柱立在栏杆后,低头望着站在大厅里的二人。 夜色已深,客舍即将打烊,生意冷清,空荡荡的大厅内只有他们三人。凌无非静静望了叶惊寒片刻,方移开目光,原本还存有几分期待的眸色,顷刻转为失落,唇角浮起一丝略带苦涩的笑,摇头叹道:“原来……到底是我想太多了。” “不是你想得太多。”沈星遥道,“是我想得太少……谁都不是圣人,又怎敢轻言无私无畏……” “所以,这就是你的私心?”凌无非难以置信地望着她,问道,“所以过去这一年,你我之间种种,都可以忽略不计?只是为了这半个月,你便可以……” “不过一年光景,难道我就要守着这一年的过去,念着当初的你等死吗?”沈星遥说着这话,愈觉悲愤不已,抬眼直视他双目,眼中隐隐泛起莹光,“我没你那些百转千回的心思,也承受不了后果,既已是这样,为何还要纠缠不休?” “所以你是怨我拖累了你?”凌无非顿觉心凉,当即伸手指向楼上的叶惊寒,道,“那么他呢?他就不算拖累你吗?” “你能不能别把其他人牵扯进来?”沈星遥质问他道,“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明白,你怎么会是……” “行了。”凌无非闭目别过脸去,伸手示意她别再说话,心下只觉得好似被人撕开一道豁口,滴滴答答往外渗着血。 沈星遥微微低头,取下发间那支黄花梨芙蓉木簪,道:“我只是没能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凌无非黯然垂眸,望着她将木簪与白玉铃铛一齐递到自己眼前,良久无言。 他心下不甘,本想在临走之前,提醒她当心画像之事,可是一抬头,看见叶惊寒还站在那儿,便只能作罢。如今情状,他也无可选择,只能尽快联络上竹西亭,将一切掐灭在苗头,才能令她平安无虞,一番权衡之下,方依依不舍背过身去。 “你站住!”沈星遥咬着牙,一步步走到他身后,微微仰面,忍下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将托着白玉铃铛与木簪的手掌递到他眼前,一字一句道:“拿走你的东西,我留着也无用,你不要,我便只好扔了它们。” 凌无非咬了咬唇角,回眸与她对视,目光望穿她眼底决绝,顿觉心痛如绞。 他们哪里知道,眼前这般局面,分明是他们彼此各有误会,各说各话,还偏偏都生了一副自以为是的心思,将对方所言往自己所误会的方向设想,越想越是心寒。 凌无非略一沉默,飞快将两件物事抢在手里,头也不回,大步走出客舍大门。 叶惊寒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不觉摇头,道:“何至于此?” “同你没什么关系。”沈星遥回头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既然醒了,就此别过吧。” “为何要救我?”叶惊寒见她转身欲走,便即唤住她道。 “不是救你,只是不想欠你。”沈星遥脚步一滞,道,“你既平安无事,这事就算两清,从今往后,各不相干。”言罢,便即大步走开。 沈星遥心怀怨怼,为避免撞见,自然不会与凌无非走同一道门。于是穿过厅堂从后门而出,跨出门槛那一刻,她忽地有些恍惚,只觉脑中空空,茫茫然走出好一段路,却忽觉心口一阵抽搐,向前跌倒在地。她自幼便好强,便是伤心至极,也绝不落泪,然而这般坚韧的性子,却令她胸中悲郁无从宣泄,一时竟提不起劲来,只能坐在雨里,望着重重帘幕出神。 她又哪里知道,此时此刻,客舍正门外的主街官道上,凌无非正靠墙坐在街边,看着手里的木簪与白玉铃铛出神。眼下的他,谈不上有多么难过,空荡荡的心扉很快便被重重疑虑占据,回想着方才那番对话,怎么都觉得不对劲。 沈星遥的话虽决绝,却依旧能从神情看出些许委屈。若真是她移情别恋,又怎么会有这种反应。想到此处,他心下忽然腾起莫名的恐慌,头顶似乎响起一个声音,疯狂催促他回头。 凌无非立刻爬起身来,不顾一切跑回客舍,然而寻遍内堂,都未瞧见沈星遥的身影。他见一名伙计从后院走来,打算关门打烊,便忙纵步跳回一楼大堂,一把拉过他问道:“刚才在这同我说话的那位姑娘呢?上哪去了?” “姑娘?什么姑娘?”伙计一脸懵。 “是位很漂亮的姑娘,”凌无非道,“与她同来的男人,身佩环首刀,你可见过?” “漂亮姑娘……”伙计恍然大悟,“她浑身是雨,就在楼上东面那间……” 凌无非没听完他的话,便顺着楼梯来到二楼那间客房前,大力推开房门,却见其中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他眉心一蹙,又跑去回廊边,扶着栏杆冲一楼那伙计喊道:“你有没有看见他们去哪了?” 小伙计愣了愣,道:“刚才……哎?对了,我看那位姑娘从后门出去了,那位公子好像……是从另一道门走的……” 听到这话,凌无非心下豁然开朗,越发肯定这其中必是有所误会,于是飞快下楼,跑向客舍后门,由于太过心急,险些被门槛绊倒,只得匆忙稳住身形,向街头跑去,果然没跑多远,便看见沈星遥抱膝坐在屋檐底下,目光呆滞望着远方,便忙奔上前去,俯身拉过她的手,关切问道:“你没事吧?外面雨这么大,还是回去……” “你还来干什么?”沈星遥冷冷瞥了他一眼。 “你听我说,”凌无非紧紧捏着她的手,丝毫不敢放松,急忙对她解释道,“我虽不知你是为了何事如此恼我,但方才是我误会了。是我愚蠢,见你非要救叶惊寒性命,心生妒忌,疑心你将我看做负累,要把我甩开。” 沈星遥听见这话,不禁露出迷茫之色:“我几时这么想过……” “我知道,”凌无非面露喜色,握紧她的手道,“我知道你不会这么想,是我心胸狭隘,说了那么多令你伤心的话,都是我的错。可你能不能告诉我,为何要将信物还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你有话不能直说?你告诉我好不好?你不肯说,我又怎么会知道是我哪里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才会惹你误会?” 沈星遥木然看着他,见他眼中俱是怜爱与期盼,隐约像是明白了什么,恍惚问道:“那个……那个手里有我娘画像的女人,是不是同天玄教有什么关系?” “你看见她了?”凌无非一愣,“几时的事?” “暴雨垮山,我救了叶惊寒,就把他放下,回头找你,刚好听见她说你冤枉好人,还说她拿出十二分的诚意,你却……” “所以后面的话,你都听到了?”凌无非恍然大悟,当即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对她说道,“那幅画像,且不论真假,若是真的落在施正明那帮人的手里,便是比王瀚尘的话更为有力的证据。各大门派暗桩遍布中原,若追查下去,连琼山派都可能受到牵连,所有的一切,都对你不利。所以我只能假意答应她,设法拿到画像,才有机会阻止他们伤害到你。” “所以……你一面误会我背叛了你,一面还在为我谋划?”沈星遥红着眼眶问道。 “就算情场失意,总不至于为了这点事挟私报复,陷你于万劫不复吧?”凌无非伸手轻抚她面颊,眼底柔情缱绻,似春水流波,温暖如初。 “可是……可我不能让你一人去冒险……”沈星遥摇头道,“算了,这本就是我的劫数,我才是那个所谓的‘妖女’,本不当拖累你……” “这些以后再说。”凌无非与她对视,目光温柔而坚定,道,“可你要相信我。纵我粉身碎骨,也绝不会伤你分毫。” 沈星遥轻轻点头,呼吸略有凝噎。 凌无非微笑伸手,轻轻拭去她面颊水珠,眼色愈发流露出怜惜,不由分说便将她打横抱起,回身往客舍方向走去。 沈星遥原想着把叶惊寒放下就走,便只定了一间客房。谁知她离开之后,叶惊寒也不告而别,原先定下的客房也未退回,仍旧空在那里。 客舍之中,已空无一人,原先那几个还在里边做杂碎活的伙计也都歇下了,只余廊间几盏昏暗的油灯。凌无非抱着沈星遥,沿着幽暗的走廊回到客房,足跟向后推上房门。 客房四面的窗都紧闭着,房门一关,便彻底陷入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凌无非抱着沈星遥在房中站定。二人听着彼此的呼吸,良久不发一声。 “刚才分明话已说绝,你为何还会回来?”沈星遥低声发问,打破了安静。 “我舍不得你。”凌无非柔声回应。 沈星遥听罢,心下一颤,一时动情伸手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凌无非也不将她放下,依旧抱在怀中,低头回应着她的吻。 这一吻,轻柔而缠绵,令屋内的空气也蒙上了一层迷离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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