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草伸出手来,将一只青瓷小盒递给他道:“夫人见你脸上有伤,让我把这个给你。” 凌无非不禁愣住,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那位所谓的“夫人”到底什么模样,他想了想,还是摇摇头道:“我的伤已结痂,不必再用药了。” “这不是给你治伤的药,用它是为了不让你脸上留疤。”春草翻了个白眼,道。 凌无非下意识摸了摸下颌已结痂的伤口,笑道:“没伤在正脸,平时也看不到,不必了。” “不识好歹。”春草转身便走。 凌无非见她突然发怒,虽不明白缘由,也并未在意。随即回身望向园中辛勤劳作的佣工,却瞥见一名老者蹲在不远处锄草。而这位老者,却并不在昨日招揽来的佣工之中。 老者锄完杂草,本待起身,却忽然捂着后腰栽倒下去。 凌无非见状,连忙奔上前去搀扶。老者颤颤巍巍站稳了身子,扭头瞧见是张生面孔,先是愣了一愣,等回过神来,对他点头谢道:“真是幸亏有你啊,年轻人。不然我这把老骨头,可真是……” 说着,老者双手扶腰,伴着咯吱咯吱的骨节摩擦声响勉强站稳身子,在凌无非的搀扶之下,走到一侧回廊的石阶前坐了下来。 老者看了看凌无非身上的粗麻短衫,又看了看园子里与他一般穿着的佣工,恍然道:“你是同他们一块儿来的?” “是。”凌无非点点头道,“您年纪这么大了,还要做这些粗活吗?” “哎,活总要干的。”老者摆摆手道,“我在徐家这么多年,哪一天闲过?” 凌无非听罢点头,没再说话。 “哎,小伙子,”老者拉着他道,“看你年纪这么轻,还没成家吧?” “没有。”凌无非摇头道。 “那可有定过亲啊?”老者又问。 凌无非听了这话,蹙眉想了一会儿,略一点头,道:“算是……有吧。” “你啊,年纪轻轻,哪里不好去,偏到这儿来。”老者说着,已然站起身来,拍了拍他肩膀,一面说着“早点走吧,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一面起身拿起铁锤,回到园子里。 徐家园林广阔,等到下午,其他的家仆陆续也都加入了修缮的佣工中。凌无非虽未做过这些粗活,但也非那娇娇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公子哥,经由老练的佣工带着,很快便学会了修缮所需的活计。 一日劳作下来,满身大汗淋漓,衣裳湿哒哒地贴在身上,那些佣工倒是不在意,光天化日把衣裳一脱,翻过来再穿身上,也不管那冲天的汗臭,草草扒几口饭,回屋倒头便睡。凌无非可受不了这些,便又去了澡堂清洗,换上洗晒干净的旧衣,方才回往房中。 谁知他走到门口,还没进屋,便被等在附近的邓管事唤住。 “小白啊,你随我来。”邓管事满脸堆笑,冲他招手道,“主人家说,这里拥挤,住不下那么多人,另外给你安排了住处,随我来吧。” 凌无非听到这话,心下疑窦丛生,却也只能跟上他的脚步。 邓管事将他带进了另一间院子里,院内靠北是一幢三层小楼,南侧还有两间屋子。 “请随我来。”邓管事说着,便带他走进北边一间小屋内,道,“就是这里了。” 凌无非打量一番这间屋子,只见当中陈设风雅,墙上还挂着书画,显然不是给下人住的,于是问道:“你家主人,真的让我住在这里?” 邓管事一点头,道:“公子说,阁下相貌,像极了他一位好友,因此一见如故,才做了这番安排。” “好友?”凌无非眉心微蹙,疑惑不已。 “不错,那位好友已然仙逝多年,”邓管事道,“想是看见阁下,心有感怀。” 凌无非恍然,微微颔首,心下却越发疑惑,等到邓管事出门,方坐下身来,仔细观察这间屋子。他虽说不明白缘由,却越发感到这徐家宅院里,似乎藏着不小的秘密。 雨季云多,到了夜里,浓云遮住星月,丝毫没有光亮,凌无非点亮一盏铜灯,拉开房门走进院里,见四下无人,便提着铜灯,走到那幢三层小楼前。 小楼的大门上了三把锁,其中两把是铜锁,另一把是铁锁。 当中最为老旧的,便是那把铁锁,上头覆满锈迹,显已在门上挂了多年。可这幢小楼从外观看来,却如新建的一般,就连木格中所嵌的铜钉都是新的。 徐家宅邸,占地足有二三十亩,显然不是小户人家,又为何会用一把老锁来锁新楼呢? 凌无非颇为不解,正想翻起那把铁锁仔细查看,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便即回过头去,却见徐承志不知何时已走进小院,面带微笑站在他眼前。 “公子。”凌无非躬身施礼。 “你喜欢这幢楼?”徐承志抬眼瞭望小楼上层,眼中隐隐含着欣慰的光。 “这倒没有。”凌无非道,“只是觉得屋里闷得慌,便出来走走,若是不合规矩……” “怎会不合规矩?”徐承志走近几步,笑道,“这里没有规矩。即便是有,在我面前,你也不必守规矩。” “嗯?”凌无非只觉他话里有话,忽地便想起邓管事所言,便问道,“今日听管事的说,公子特意安排我住在这里,是因为……” “因为你像他,”徐承志展颜,一面走向那幢三层小楼,一面说道,“他是我的一位故交,谦和温厚,十年前,就是从这幢楼的楼顶,一跃而下……” 凌无非听到这话,不自觉向旁退开几步,回身瞭望小楼上端。他蹙了蹙眉,转向徐承志,问道:“您说我像他……他年纪多大?” “他走的那年,刚满十七。”徐承志说着这话,眼神逐渐恍惚,似已沉浸在了会意里,久久不愿抽身。 “如此,可惜了。”凌无非惋惜道。 “你多大了?”徐承志忽然问道。 凌无非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先是愣了愣,方才答道:“也……差不多吧……十七……□□。” “那我可比你年长许多,”徐承志笑道,“多好的年纪……真令人羡慕。”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凌无非听在耳中,不禁困惑摇头,随即朝徐承志望去,却见他大步朝自己走来,一手搭在凌无非肩头,眼中满含喜悦,道:“你虽刻意扮作粗俗,与那些佣工呆在一处,可我看得出来,你同他们,并非一路人。” “是吗?”凌无非略一耸肩,从他手底松脱出来,退后两步,道,“我不明白……” “之子期宿来,孤琴候萝径。”徐承志仍旧带着欢欣的笑,对他说道,“你既不愿与我交心,我也不会强迫。只消记得,今后若在这宅子里遇上麻烦,尽管来告诉我。”言罢,便即转身走出小院。 凌无非困惑不已,歪着头看他走远,摇头不解道:“孟浩然的诗……他想说什么?” 他没能想明白徐承志的话,只觉得他是认错了人,便即回到房中坐下,看着跳动的烛火,渐渐陷入沉思。 这几日以来,他一路颠簸,好不容易得了空闲,便越发惦记沈星遥。 他既期望沈星遥能沉得住气,将身世隐瞒下来,也不枉费他所做的这一切,又盼着她能出现在自己眼前。 想着这些,他忽然想起夏慕青帮他护住的那串白玉铃铛,伸手入怀,指尖才碰到铃铛,便听到敲门声响了起来。 凌无非略一蹙眉,沉默片刻,方起身上前开门,却见徐夫人站在门外。 “夫人?”凌无非一愣,“您怎么……” “我听春草说了,给你的药,你不肯收。”徐夫人不由分说便走进屋来,从怀中掏出那只青瓷小盒放在桌上,道,“那我亲自来给你,你肯不肯收?” “这……”凌无非只隐约觉得,徐承志夫妇二人对他多有厚待,浑身都变得有些不自在,便不关门,走到桌旁坐下。 “上天既给了你一副好皮囊,就该珍惜。”徐夫人从怀中掏出一方小小的铜镜,递给他道,“你看看。” 凌无非接过铜镜,抬起头来照了照下颌伤势,见伤口结痂已有脱落迹象,不解问道:“这伤口并不深,夫人未免太在意了。” “就算伤口不在显眼之处,也会留疤。”徐夫人道,“你一个人当然不在意,可这样的一张脸,平白添一道疤,任何女子见了,都要心疼的。” 凌无非听罢,略一蹙眉,不觉想起沈星遥来,想着她若在他眼前,是不是也会对他下颌的伤痕如此留意? 徐夫人见他发愣,唇角微微一动,拿起那方青瓷小盒,打开盒盖,伸出食指蘸着膏药,便要替他搽上。 凌无非起先还看着别处,没能留意,在她手指即将触碰到他下颌伤痕时,立刻像被电击一般回过味来,本能向后一倾身子,避开这暧昧的一举。 “我自己来。”凌无非劈手夺下她手中药盒,道。 “这才听话。”徐夫人莞尔一笑,起身说道,“这么晚了,我也不打扰你。往后若有其他需要,尽可来找我,明白吗?”言罢,便即转身走出屋子。 凌无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忽觉心底一阵发毛,立刻关上房门,一把推上门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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