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夕,花灯满街错落,明亮如白昼。圆月高悬,光转风动。举目望向街头,尽是一片火树银花,难得相会的年轻男女,执手穿过人潮,跑过喧闹的街道,欢声笑语环绕四周,久久不绝。 城南市集卖糖画的摊子改卖起了汤圆,还摆了几张小桌在街边。花生、芝麻、红豆沙馅,应有尽有,路过的无人不被这香气吸引停驻。摊主高声叫卖,摊前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好热闹啊,同齐州那会儿一样。”陈玉涵挽着萧楚瑜的手,走到摊前,道,“我听采薇说,汤圆同元宵,不是一种东西,我也想尝尝这个。” 萧楚瑜点头一笑,恰好一旁空出两个座位,便让她先坐下,过了一会儿,总算排上了队,端了两碗不同馅料的汤圆回来,在她对面坐下,道:“那摊主说,这碗里的汤圆,每种馅料都有,你都尝尝,看看喜不喜欢。” 陈玉涵拿了汤匙,舀起一个汤圆,咬了一口,点点头道:“皮薄馅大,好甜啊。” “喜欢吗?” 陈玉涵点点头,吃下汤匙里的汤圆,又舀起一个,送到他口中。 “那边好热闹,”陈玉涵见他伸手掩口,想是这家的汤圆个头大,咀嚼颇为不雅,便笑着岔开话头,指着不远处的灯会道,“一会儿去那儿吧,刚才走过来听人说,今天的彩头可不小呢。” 萧楚瑜点头,微微一笑。 风吹着花灯下一排排刻着谜题的木牌,发出一阵阵撞击声响。二人走到交错的花灯中间,陈玉涵随手翻开一块木牌,念出上边的谜面:“回眸一笑百媚生?成语……可是眉目传情?” “对啦!”一旁的伙计听到,点头说道,“姑娘真是聪明。” “那这个呢?”萧楚瑜翻开另一块木牌,“夫人何处去。” 听到这句话,陈玉涵脸色蓦地一僵,连忙别过脸去。 “这应当是个‘二’字。”萧楚瑜答完谜题,得伙计点头肯定后,上前扶着陈玉涵的肩头,道,“你怎么了?” 陈玉涵摇了摇头,翻出另一个谜面,却见上面写着“心如刀刺”。 “这……是‘必’字?”陈玉涵对伙计问道。 “对啊!”伙计点点头,“姑娘真是太会猜了。” 陈玉涵苦笑一声,松开捏着木牌的手。她本想着好好度过这个上元夜,再将真相告知萧楚瑜,却想不到这些灯谜的谜面也好似在同她作对一般,一针针扎在她心上。 东风初起,秦淮河上笙歌不断,十里灯火通明,唯独照不到天边南飞的孤雁身影。 同样愁眉不展的,还有身处东街市集的沈星遥与凌无非。为了避免与陈玉涵他们相遇,二人特地选了另一去处。他们也因为这一桩心事,无心玩乐,只是漫无目的走在满街灯笼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沈星遥感慨道,“这场梦,真的快要醒了。” “今晚的夜市会开很久,她应该不会这么快把话说出来。”凌无非微微蹙眉,道。 “早说晚说,都逃不过。”沈星遥驻步转身,望向他双目,问道,“其实你也没想逼她这么做,对不对?” “如果任由她离去,对谁都不好,”凌无非停下脚步,与她对视道,“为了你的安全,我必须把你找回来。可此事若从你我之口转述,既对不起陈玉涵,也会伤了萧楚瑜。而且李温也可以利用她,再次作恶。” “可就这样逼迫她回来,强迫他们面对此事,结果同样难遂人愿。”沈星遥叹了口口气,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了,长居山里,远离纷扰也不错,虽说冷清了些,但也少了许多没来由的祸端?” “你想回昆仑山了?”凌无非微笑问道。 “那倒没有,”沈星遥摇头,“只是在想,前路艰险未知,若是往后遇上比这还难的麻烦,又该怎么做?” “他们之间的困扰,对你我而言,应当不会存在。”凌无非道。 “那可说不准,我若真是魔教遗后,你会如何?”沈星遥直视他双目,认真问道。 “那就看你想怎么做了。”凌无非道,“你本心向善,绝不可能作恶。即便有人中伤你,我也会替你还击回去。” “怕就怕在,我不想作恶,却要不得已为恶。”沈星遥叹道。 “那我就带你走,找个没人的地方生活,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都不理会。”凌无非展颜。 沈星遥听完,缓缓点头,想了想道:“承诺虽好,但你若做不到,我也不怨你。往后变数太多,谁又能保证自己永远都是现在的模样。” “那就等真到了那一天再说吧。”凌无非说着,刚好瞧见一位大婶在河边卖孔明灯,便拉着沈星遥快步小跑过去,买了两盏,将其中一盏灯递给沈星遥,道:“把愿望写在上面,兴许能成真呢?” “那我得想想……”沈星遥从大婶手里接过纸笔,道,“那我就写……‘愿今生所愿皆能如愿,所想皆可成真,平安顺遂,永无憾事’,如何?” 凌无非点头望她,什么话也没说。 “那你呢?”沈星遥问道。 “我?”凌无非笑道,“我没那么多念想,说得少了怕不够,说得多了,又怕都是空想,干脆就写上:愿你沈星遥,一生都是你自己,不受恩怨纷扰,不受俗世之苦,平安喜乐,衣食无忧。” 沈星遥听罢,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说这话的口气,好像我娘啊……” 河上画舫响起凤箫声,草木之上,霜露凝结,一盏盏孔明灯在河岸两侧的行人瞩目下缓缓升空,飞向天际,倒影映在河面,也映在人们的眼中。 “好漂亮啊……”远在城南的陈玉涵遥遥看着漫天的孔明灯,眼底不知不觉盈满泪光。 “你若喜欢,我们也去放灯吧。”萧楚瑜对她笑道。 陈玉涵摇摇头,一头扑入他怀中,低声抽泣。 “玉涵,你今日有些古怪,是不是有心事?”萧楚瑜低头望着她,眼里浮起担忧。 陈玉涵不言,抬头认真端详着他的眉目,忽地踮起脚来,吻上他的唇。 萧楚瑜不免错愕,却还是配合着她,舌尖探入她唇瓣间,吮吸着这似有若无的芬芳气息。 “有人放烟花啦!”一个小孩的声音打破了这暧昧气息。 花炮声起,一声声炸响在天空,交杂着鼎沸的人声,就连面对面的两个人,也听不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对不起。”陈玉涵两眼含泪,直视萧楚瑜双目,小声说道。 “你说什么?”萧楚瑜往她所在的位置凑近了些,大声问道。 “义父是我害死的!”陈玉涵双手作掌,屈指呈喇叭状,靠在嘴边,大声喊了出来。 萧楚瑜的笑容,蓦地僵在了脸上。 陈玉涵看见他的神情,再也按捺不住,霎时之间,泪如泉涌。 “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萧楚瑜唇齿微微颤抖。 陈玉涵放下手,摇头苦笑,眼泪依旧止不住下落:“是我……是我亲手杀了义父。” 萧楚瑜虽没能听清她的话,却隐约从唇形动作看了出来,她说的是什么。 路人皆沉浸在这节日的喜悦氛围里,没有一个人留意到他们。直到夜市将尽,火冷灯稀。 富贵人家的公子姑娘骑着马穿过大路,扬起一地尘埃。 萧楚瑜终于回过神来,失魂落魄转过身去,身形也变得颓然。 “大哥……”陈玉涵上前一步,却被他伸手挡在身后。 萧楚瑜阖目深吸一口气,却不言语。 陈玉涵咬咬牙,道:“我没有骗你。是义父告诉我,他杀了我爹……” “怎么可能?”萧楚瑜的话,音调虽不高亢,可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紧紧咬着牙说出口。 “这不重要了。”陈玉涵道,“是我杀了他,为我爹报仇。” “那宅子里那么多条人命呢?”萧楚瑜眼底的光渐渐散去,变得空洞而呆滞。 “只差你一个,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杀我。”陈玉涵咬咬唇,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对他说道。 “你确定吗?”萧楚瑜说出这四个字,每一声都支离破碎,高低不稳,难连成句。 他侧身回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可他也看得懂陈玉涵黯如死灰的眼神。良久,他绝望闭目,嗤笑出声。可这笑容,却像极了哭,充满苦涩。二十年的相依相伴,本以为眼前之人,已是余生唯一,却不想,如今这孤苦伶仃的处境,正是拜她所赐。 陈玉涵瞳底凝满泪水,盈盈倒映出眼前人的面容,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入河面,激起涟漪散逸,涣散开的光影重新堆积,照出的却是孤寂寂的夜空。 夜色已深,人潮散尽,秦淮河面静如眼波,河上的画舫也都已归去。坐在河堤的凌无非扭头看了一眼靠在他肩头沉沉睡去的沈星遥,不自觉发出一声叹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沈星遥缓缓睁开双眼,瞥见身上盖的氅衣,这才想起,他们原是坐在这里看灯、看烟火,自己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她坐直身子,摸了摸凌无非的手,只觉一阵冰凉,便忙将氅衣递过去道:“穿上吧,别着凉。” 凌无非点点头,扶着她一道起身,方才接过氅衣披上,道:“该回去了。” 二人回到鸣风堂,问过宁缨才知道,萧、陈二人早已归来。个中细节,秦秋寒不曾透露,她们几个也毫不知情,只是觉得二人高高兴兴出去,回来却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后,神情冷淡,落寞疏离,古怪不已。 宁缨好奇心重,为顾及陈玉涵颜面,沈星遥便忙找了个由头把她拉走,去了别处。凌无非无奈摇头,正待转身回房,却听到萧楚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回来了?” 凌无非不答,转身看见萧楚瑜正站在连接两间院子的拱门下,便朝他走了过去。 “有些话,能不能问问你?”萧楚瑜语调平静,眼底却似乎压抑着某种心绪。 “当然。”凌无非点头,在他跟前站定。 萧楚瑜不言,等到院子里再无第三个人,方开口道:“她说的话,都是真的吗?” “她怎么说的?”凌无非道。 “她说,是他杀了我父亲和那些家仆。”萧楚瑜道,“全为私人恩怨,为父报仇。” “她真这么说?”凌无非眼中飞快掠过一丝诧异,半晌,忽地领悟,便点点头道:“她说是便是吧。” “你什么意思?”萧楚瑜眉心一紧,“这次出门,你们到底遇上了什么?” “这个……”凌无非稍加思索,道,“我暂时还不能告诉你。” “为何?”萧楚瑜攥紧了拳。 凌无非摇了摇头,转身走开。萧楚瑜哪肯甘心,当即上前伸手取他右肩,却被他轻而易举躲闪开去。 一时之间,愤怒、悲伤、羞愧、震惊一齐涌上心头,令他心头郁结,竟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凌无非察觉异样,连忙转身,一脸诧异地望着他摔倒在地,便忙唤了人来帮忙,将人扶回房内。 未免惊动更多人,凌无非只唤人去通知了秦秋寒、沈星遥与陈玉涵等人。 见陈玉涵满心焦灼跑来,凌无非立刻伸手,将她拦下,诧异问道:“你为何要把所有罪责揽下来?不想知道真相了吗?” 陈玉涵一时语塞:“我……” “你是不是希望用这种方式,让他早做决断?”沈星遥问道。 “可这么一来根本说不通,”凌无非道,“李温雇过杀手,这他是知道的,而且玕琪行刺时还问过星遥她是不是陈玉涵,这显然同你没有关系。”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陈玉涵急得落下泪来,“可我能怎么办呢?他要是知道还有李温从中作梗,就更不知道该拿我怎么办了……” “可就算你不说,他也总会知道的。”沈星遥道,“萧辰为何要杀陈光霁,又或是说,到底是不是萧辰杀了陈光霁?这些事,他绝不可能毫不理会。” “陈姑娘。”秦秋寒上前一步,道,“我倒是觉得,你现在最好不要见他。无非同星遥也是,都先回去休息。再有何事,我会叫人通知你们。” “那他现在的情形……”陈玉涵仍旧不放心。 “只是一时郁结,当无大碍。”秦秋寒道。 陈玉涵咬了咬唇,隔着房门朝里边望了一眼,虽然什么也看不到,却稍稍安了些心,迟疑站了一会儿,方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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