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静,到了三更天,鼎云堂内最后一班巡视的守卫也都回房歇下了。 沈星遥翻过院墙,蹲坐在庭内一株靠墙的古樟枝头,静静观望着鼎云堂里的动静。 虽已入秋,樟木却不落叶,仍旧青葱。在黑夜的笼罩下,繁茂的枝叶完好地遮挡住她的身形。 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那间原本黑着灯的屋子里忽然亮起了光,又过了片刻,门扇被人从里面拉开,段元恒双手负后,一步步走到庭院正中,对着眼前黑夜所笼罩的庭院,朗声说道:“出来吧,不必藏了。” 沈星遥眉心微微一蹙,正疑心段元恒已发现了自己,却见一个人影从假山背后缓缓走了出来。 水乡的宅邸,有着江南一带别具一格的特色,苍松翠柏,假山池塘,能够藏身的地方,绝不止一处。 来人穿着一身黑衣,头戴一顶幕篱,看身段,与白日所见的那位叫做段苍云的少女十分相似。 “既然都来了,何必还要遮遮掩掩?”段元恒上前一步,道。 “你不是不想看见我吗?”段苍云道,“既然嫌我丢了段家的颜面,那么我是什么模样,便丝毫不重要。” “年纪轻轻,倒是伶牙俐齿,”段元恒舒了口气,道,“比朗儿中用些。” “你约我深夜来此,有何目的?”段苍云又问。 “你是段家的儿女,身为祖父,想见你一面,难道不妥吗?” “你想见我?”段苍云身形一滞,“那么此前为何那姓凌的却告诉我,你不肯与我相认?” “胡说八道,”段元恒道,“老夫几时说过这种话?” “我亲耳听他转告,难道还会有错?”段苍云疑心陡起,“他让我在金陵左等右等,都不肯给我回应,直到今日我去找他,当面逼问,他才说……” “竟有此事?”段元恒重重叹了口气,“真想不到,段、凌两家如此交情,他竟会做出这种事!难怪老夫等了许久,他也还是一拖再拖,让我继续等待,若非昨日夜里你以竹箭将信物送还,那还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与你相认啊!” “你说的话都是真的?”段苍云上前一步,问道。 “丫头,血浓于水,我是你的祖父,又怎会骗你?”段元恒道,“如今你就在我的宅邸之中,若老夫当真不愿认你,只需命人随便将你打发离开便是,又何必同你说这些?” “原来是这样……”段苍云摘下头顶幕篱,狠狠摔在地上,大声痛骂道,“该死,那姓凌的狗东西,生得一副斯文模样,谁知道却是这种坑蒙拐骗的败类!这笔账,我一定要同他算算清楚!”说着,她转身就要走,却被段元恒一把拉住。 “我的傻丫头,如今你我祖孙二人既已相认,便是好事,何必再生事端?无非他这么做,或许还有其他难言之隐,兴许还有什么误会在里头,你也不必……” “祖父,您恐怕不知他是如何骗我的吧?”段苍云愤怒不已,“屡次给我希望,却又令我失望!这人必然还藏着什么龌龊心思,尚未付诸行动,不行,若就这样相认,息事宁人,他一定还会想出别的手段来离间我们祖孙,您就在等我几日,等这祸害闭上了嘴,我再回来见您。” “他是惊风剑之子,又在鸣风堂门下,名声在外,你拿什么同他抗衡?万一他反咬一口,再污蔑你别有用心,可如何是好?”段元恒假意劝道,“你听祖父的话,等明日我带你见了逸朗,咱们一家团圆,老夫还可以亲自出面替你……” “听您这么一说,便更不妥当了,”段苍云此刻已完全落入了段元恒用言语编织的圈套,“等到所有人都知道您已认回了我,再去同他争辩此事,一个不好,还得连累您和鼎云堂的声名……不可,万万不可,我要自己解决这件事,再堂堂正正回来,做段家的子孙。”言罢,她便重重甩开段元恒的手,飞身翻出院外。 段元恒则静静立在原地,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唇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森冷笑意。 沈星遥一直等到段元恒回屋熄灭灯火睡下,方飞身越过高墙,匆匆回到客舍。 她来不及休息,便径自去到凌无非屋外,敲响了房门。 “什么事如此着急?”凌无非因行动不便,过了很久才将房门打开。 沈星遥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客舍,快步踏过门槛,反手合上房门,正色说道:“你有麻烦了。” “什么麻烦?” “段元恒挑拨离间,说是因为你一直在从中作梗,才导致他们祖孙虽然不能相认。他为了挑起事端,让自己置身事外,还用了许多话术,让段苍云主动要求先同你清算总账,再去与他相认,我猜这会儿,她正在准备来找你呢。” “他胡说八道些什么?”凌无非怒道,“这老狐狸,好事办不出一件,往自己脸上贴金的本事倒是见长,我怎么就这么晦气?” 沈星遥跑去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灌下,又清了清嗓子,将方才的所见所闻对他娓娓道来。 凌无非听得瞪大了眼,忽地嗤笑出声,摇头叹道:“原来他还有这一招。” “他骗段苍云来找你,激化你二人之间的矛盾,不管结果如何,段苍云都不会再相信你,你也绝不可能再帮她,甚至反目,到那时候,段苍云成为众矢之的,他再反咬一口,说是那丫头无故生事……又或是这事,他再用心狠毒些,将你重伤,或是干脆杀了,再嫁祸于段苍云。”沈星遥道,“方才那些话,都是他们二人私下的交谈,等段苍云做到了此事,他还可以反咬一口,污蔑段苍云有心害人,当时这姑娘便是有嘴也说不清。你如今有伤在身,要应付这些,恐怕不容易。” “那倒不至于。”凌无非坐下,长叹一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懂,只是我还有一点想不明白——我与段元恒之间,实在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他如此费心取我性命。” “莫非你觉得,从一开始让你去找段苍云,就是他已策划好的?”沈星遥问道。 “这我不知,”凌无非想了想,忽然笑问,“不过话说回来,我与鼎云堂的那些恩恩怨怨,全凭我一张嘴说给你听,你为何会信我?而不是相信段元恒?” “上回我被郭春馥母子骗上船,你完全可以不必来救我。”沈星遥道,“你想知道的秘密,只需向阿莞询问便可,我的死活,与此无关。而且即便你不来救我,阿菀顶多只会迁怒于鼎云堂,或是继续追查玉峰山遇见过的神秘人,丝毫怪罪不到你身上,那么你又与此有何利害关系?非要冒死下水救人?” 凌无非听罢,微微一愣。 “怎么,还没听明白吗?”沈星遥不解道。 “没什么,多谢。”凌无非略一颔首,不自觉避开她的目光。 他心怀坦荡,本不该如此局促,可不知怎的,却不敢正视沈星遥的目光,仿佛被人窥破了什么企图一般。 “白日我见过段苍云出手,她武功平平,未必伤得了你。但姑苏在段元恒势力之内,段苍云一人不能成事,他也势必还会用别的手段促成。我想,为保安全,咱们还是应当尽快离开姑苏。”沈星遥道。 “只能如此了。”凌无非叹了口气,才刚刚起身,却觉右腿伤口发出一阵剧痛,又重重跌坐回原位。 沈星遥见状,不动声色走到他跟前,将他搀扶起身,一条胳膊搭在自己肩头,抬眼却望见昏暗的门口,不知何时多出一个人影。 来人身形消瘦而颀长,虽看不清容貌,仅凭身段,也瞧着有些许陌生,然而却在这时,天空突然响起惊雷,伴随着一道陡然亮起的闪电,门口的那个人影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见鬼了吗?”凌无非不觉一愣。 “小心为上。”沈星遥将凌无非搀出房门,左右查看一番,却并未发现有何异样。随后便唤了徐菀起床,趁着天色还未亮起,匆匆离开了客舍。 过了五更,天边泛起了蒙蒙的白,三人赶了很远的路,在郊外无人处暂且坐下歇脚。 凌无非坐在火堆旁,单手扶着右腿几乎已麻木的伤口,蹙眉不语。 “你流了好多血。”徐菀说着,从怀里掏出许多瓶瓶罐罐,摆在了沈星遥跟前,道,“师姐,这些药物应当是我从山上带出来的,你认得吗?有没有能用的?” 沈星遥拿起她推过来的几只小瓷瓶罐,从中挑出两个一只蓝瓷罐和一只白玉葫芦瓶,递给凌无非道:“白瓶内服,蓝罐外敷,能止血止痛。” “多谢。”凌无非接过她手中瓶罐,按照她所说的,服下白玉葫芦瓶内丹丸。 “那这几个剩下的瓶子,里头装的又是什么?”徐菀问道。 “红罐子里是解毒的药粉,对付常见的蛇毒都有效果,青绿瓶子里装的是护心丹,服下丹药之后与人交手,即便受致命之伤,你能在十二个时辰之内护住心脉,事后再服用那只褐色葫芦里的黑丸,便能保住性命。”沈星遥道。 “这么灵光?”徐菀愣道。 “我当年下山前试过一次,好用得很。”沈星遥道。 “那我可得好好收起来。”徐菀说着,便即拾起那些瓶瓶罐罐收回怀中,一面收拾,一面说道,“如今天色已晚,咱们出不了城门,等到明日,他们会不会还有别的手段?” “或许吧。”凌无非微微蹙眉,思忖片刻,脑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随即抬眼望向沈星遥,问道:“若是让你与段苍云交手,有几成把握胜她?” “十成。”沈星遥若有所悟,“你想怎么做?” 凌无非挑眉一笑,手指微曲,做了个“过来”的手势,等沈星遥靠近,方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 翌日清晨,霁月楼的伙计才刚刚打开大门,便瞧见一名穿着男装的女子大步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这位客官,”小伙计迎上前道,“请问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我看你有些眼熟,昨天我们见过?”段苍云目光盯住那伙计,道,“昨天与我交手的那个男人,住在哪间房?” “这……这是客人自己的事,我也不好说呀。”小伙计唯恐生出事端,只好推脱道,“不如这样吧,小的这就去请他过来,可要是人家不肯来,我也……” “那就去啊!”段苍云呵斥一声。 小伙计一听她这口气,赶忙就去了,然而到了楼上推开房门一看,却发现屋内空无一人。他正愁不知该怎么交代,却被人猛地推到一边,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段苍云跟了过来。 “客……客官……”小伙计结结巴巴道,“这……” “人呢?”段苍云抬高嗓音,问道。 “这……我哪里知道?许是出去了吧……” “那昨天帮他的那个女人呢?她也住在这吗?”段苍云又问。 “没错,就在右边第三间。”小伙子,缩着脖子,不敢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段苍云将另一间屋子的门给踹开。 “王八蛋,竟然都跑了!还敢说不是做贼心虚?”段苍云怒不可遏,转身怒视小伙计,道,“他们几时走的?” “这……小的也不知道啊。连房也没退就……” 段苍云气急,当即转身下楼,跑出客舍,正愁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却忽然感到肩头一疼,伸手一摸,才发觉肩上多了一个灰色印子,当即回身张望,脚下碰巧踢到一颗小石子,低头草草看了一眼,正与她肩头的灰印形状吻合。 “什么人?”段苍云说完,便看见一只纤细修长的手,从右侧巷口缩了回去,便立刻追了过去,然而还没等瞧清里边是何情形,后颈便被重重切了一掌,当即两眼一翻,晕倒在地。 “这么好骗?”沈星遥从她背后绕至前方,低头看着已不省人事的段苍云,不自觉摇头,轻笑感慨道,“连我的当都能上,往后还怎么行走江湖啊?” 她找出事先准备好的板车和木箱把人藏了起来。沈星遥此刻穿着粗使人的衣裳,给脸上抹了几把墙灰,头上还裹着粗布头巾,推着这板车走街串巷,丝毫未引起旁人注目。等她出了闹市,便卸下伪装,又在一旁的溪水边洗了把脸,这才打开箱子,见段苍云正迷迷糊糊想要睁开双眼,又再一次将她打晕扛了起来,朝着昨夜几人落脚之处走去。 沈星遥走进山洞,见凌无非与徐菀已在其中等候,便把人放在地上,掐了掐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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