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辛卯日,金国的太皇太后唐古氏崩,乙巳日官家下诏临安府开始建大社、大稷,次日就诏殿前司要为金太后修建圜丘。 各地反对的呈状犹如雪花片一样飞来。朝中甚至有文臣因当庭论了徽、钦二宗被金国封为“天水郡王”、“天水郡公”被迫为臣的屈辱旧事。 议和奸党因此话对此直臣议罪,现下已叫查无此人。 宫殿内,韦太后闻言,抖着手在宫内直言怒斥了官家:“你明知金国贼人曾唤你父兄什么!你父为昏德公,你兄为昏德侯!你与他们血脉一体,又算是个什么?为贼国太皇太后祭祀,我又算得什么!” 皇帝赵构心中颇为不忿,连连相怼:“大娘娘,儿子也是被逼无奈。我就不是个能大统天下建功立业的性子,只是想保这一方百姓的安居乐业有错吗?何况你说的那些封号,《绍兴和议》时不都改掉了。金国皇帝已尊重于我,我也得回礼不是?” 韦太后泪流不止:“天爷啊,怎叫我生出如此软骨懦弱的儿……” 宫人虽跪于紧闭殿门之外,但还是将其中的争论听了个七七八八,恨不得顷刻耳聋眼瞎,从未听见自己官家昏聩无能之话。 诸人身份卑微,仍清楚知晓,任何人都是需与国家之命运荣誉与共的。 普安郡王这些时日也深感屈辱,闭门未出。直到半月之后才终有些调整过来,才迈出府邸想找些乐子解闷。 还未吃上两盏茶,他竟不知不觉走出茶楼,穿过几条街来到了彭家漆器铺。 果然,他看见那熟悉的身影站在柜台前。 他走进铺子倚靠在边角,待客人散掉一波后才出声:“今日好似铺子里生意不错。” 彭成见赵瑷顶帽身着深暗纹皂罗衫,放眼在街头也算是不太显眼的打扮,可见他低调的性子。 主管伙计二人处在一旁,彭成也不想叫他们局促为难,于是便只招呼了声:“赵小官人。” 赵瑷见他机敏,满意点头,算是应下了招呼。 这时有两只穿了裤未罩外裙、作农人打扮的兄弟急匆匆地奔入店铺,并不行礼,只是直喇喇地问话:“主管,你们这有卖秧马的对吗?” 伙计也不在意,赶忙上去招呼:“是,有的客官。” 年轻模样的汉子略有些带怯:“请问,一个价钱几何?” 伙计报了个数。 那年轻人连连扯了另一人的衣袖:“大哥,我们家去吧。自己劈了木头造几个便是。” “那怎可?只有外头卖的髹过大漆的,才更坚实耐用。我们自己劈的木浸了泥,怕是容易脏污霉变。”那大兄弟摆开臂上的手。 彭成见他们一身算是体面的干净打扮,猜测是城郊略有几亩地的小地主,极有能力购买。 于是他也热枕地拿起图样展示,做起了买卖:“两位兄台,我们家的秧马下摆前窄后宽,坐上去稳固会不翻,行进极其便利。插秧可是个颇为费腰的苦活。我看与其将钱未来花在药店买膏饼上,还不如买了这秧马。” 二人面色微动。但其中的大哥更为老练些,开始推拒拉扯:“我们只是先前看见邻人使这玩意儿,上街随口问一问。现下插秧季节都过了,用不上。” 彭成见他们没有走的意思,反而留下开始掰扯,更是耐心地继续介绍:“我们家的秧马用的都是没有虫蛀过的木材,上漆后更是坚固耐用,放个百年都不会坏。若是农忙前来买,怕时常会断货买不上呢。今天二位来都来了,顺便带个回去好了,我与你们便宜几个钱。将来若是底部有刮蹭掉漆,随时拿回来给我们髹补一番。” “行吧行吧,拿两个。价钱再给我少一点嘛。”透着吴音的壮汉更显持家之道。 彭成利爽招呼:“陈主管,你与这两位兄台抹了所有零头吧。进库房拿两个锃新的出来。” 待忙完,彭成主动相约:“小官人久等,小民请您上个幽静茶坊一坐,算是赔不是吧。” 赵瑷也觉这个主意更好,便随他走出柜台。 彭成起初跟在赵瑷身后,比他的近侍位置还靠后些。 赵瑷无奈:“我是想寻你说说话,你这般样子是做给谁看?过来。” 彭成微微一府身:“是。”赶忙大步走向前。 “《史记》曰禹乘四载,泥行乘撬。今日一见实物,才知苏轼《秧马歌》中说的‘我有桐马自手提,头尻轩昂腹胁低。背如覆瓦去角圭,以我两足为四蹄。耸踊滑汰如凫鹥,纤纤束藁亦可赍。’是如此写实。”赵瑷道。 他由衷感叹:“如此造福百姓之物,由谁发明?吾既是惜此人无名无功赏,却又是幸天下之英才藏及于民。” 彭成耐着性子回话:“郡王出身皇室贵胄,却依旧心系农事,先贤之农学心得能娓娓道来。在下佩服。” 赵瑷说了句颇直接的话:“世人皆言‘商人重利’,今日看你在铺子里做着买卖,倒不觉的有显市侩。” 他说这话,一是出于真心,二则是想试探一下彭成的反应。 只见彭成面色坦然,昂首回话:“我们庶民在世自不能免俗,若能挣些吃喝自足未来赡养父母子女,已是赢过人无数。匠商家出身,我甚是知足。” 赵瑷见他回话不卑不亢,更是欣赏,恨不能立马交托近日心中的所有苦闷,幸是很快到了彭成所说的茶馆。 这铺子位置颇偏,并无什么客人。于是几人都无需进到楼房里,直接坐在一旁支起的篷子下面。 点了茶还未上,二人开始闲聊打发时间。 “上次说的我使人荐你入太学一事,这些时日有好好地考虑吗?”赵瑷确实对他向学之事上了心。 在外吃茶起身道谢太显做作,彭成只抱拳颔一颔首:“谢过郡王关心。当日幸得郡王点拨,小民也觉弃学过于可惜,是想回书院。” 赵瑷笑:“我今日不来问你,你倒要浪费我的一番好心了。明日你来我府上,我帮你备妥荐书。” 彭成终于起身作揖,坐下后开口:“小民并不是与郡王假意客气而推却。家父行商多年,与些个大人处也略混得个熟脸。父为子教奔走求得荐书也乃正理常事。因此便不劳郡王了。” 赵瑷恍然大悟:“你是怕我被疑有结交党羽之嫌?” 彭成谦和态度回答:“小民虽不才,但也想避免成为让人造话的根源。” 商家用莲花漆盘托着花型漆托盏奉上点好的茶。二人品茗了一口,唇齿留香。 绕是见多识广,赵瑷仍惊讶:“这茶回味甘香,味道熟悉却又与素日里吃的都不同。” 店家笑着介绍:“客官,此茶乃我们自家清明前亲去采摘的白云茶叶和香林茶叶混合配制而成。虽不能道一等一,但味道清香独特,毋需再加多的香料就很别具一番风味了。” 话刚说完,他便不再扰客快速离开。 彭成又道:“这家铺子是我家的老客。绕是当今瓷具日渐精巧流行,他们家仍旧未去添置。说是漆皿触感柔和温润,与他家独特清新的茶味更是相称。” 赵瑷突然低声诉说:“朝中议和派只手遮天,打压复征派甚是厉害。如今官家欲祭金国太皇太后,眼见收归故土无望,吾心中愤愧难耐!” 彭成反问:“郡王愧什么?” 赵瑷不假思索:“因为我姓赵,是赵家的子孙啊!” 彭成说:“那就对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人在,希望就在。人多,滴水可穿石。郡王已成婚,小民恭祝您早得贵子。” 噢?好像复杂的问题是没那么复杂了。 如今他无权无势,仅凭一腔热血像直臣们上谏一般硬拼得个玉石俱焚,也改变不了丝毫结果。还不如交给时间! 听此一言,赵瑷豁然开朗:“你这小子。还记得我之前的话吧?抓到时机便对我催生一番。也对,我得子前你不许与那金家四娘成婚,不然我定搅了你的亲事。” 彭成见他满是笑意,也未将这玩笑话往心里去,招呼到:“烫茶伤口,等风来,降温再吃。” 晚些归府,郭氏见赵瑷笑意盈盈,却只如往常一样布菜置汤,并无半句打探之语。 这妇人,到底心头有没有我? 终得是赵瑷憋不住了:“夫人,你都没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郭氏巧笑:“妾问郎君什么?” “当然是问我今日去了哪儿,为何心情畅快了!”赵瑷急着说。 郭氏放下漆筷,为忍住更多的笑意,端起漆汤盏抿了一口。 她这才徐徐言道:“前些日子见着郎君面显烦忧,妾也心中郁闷。但我寻常都知寻些乐子,聪慧如你,怎会不懂宽慰自己?眼见郎君现下英姿勃发,妾倒真想知晓一下今日所发生的事。” 赵瑷支退一旁的黄门婢女,打横抱起她走向侧客间的漆塌:“身为赵氏子,有国才有家。现在,报国的最好方式就是——我们赶紧要个孩子,具体的缘由随后与你细讲。” 侍女卷丹见他们日交一日地亲密,郡王愈发地体贴。不禁肖想起夫人有孕之日,她能否也得到这个男人两分的温存对待? 房中的郭氏不解,他的想法怎与之前同祖父承诺的虽联姻但不育子差了这么多? 但既已结两姓之好,生儿育女也是常事。不如就化被动为主动,全身心参与进去? 室内一片旖旎。朝云暮雨,连绵不断。 一个时辰过后,赵瑷遣了门外的卷丹去召了府中的婆子拾掇来碗筷,又让厨房热了两碗馄饨送至侧厅。 郭氏斜倚在榻上,早已饥肠辘辘。 她吃着馄饨,一边听着赵瑷在旁手舞足蹈地讲着白日里小茶馆所说的话,不禁同他一齐畅想起未来教养子女的计划。 府中犹空。 是啊,夫妻相信相依如同滴水穿石,迟早可得兰梦之征。得人、人在,日子才有更多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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