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春雨淅沥,棠梨花开。 一树的棠梨花,每一朵都洁白而饱满,芬芳四溢。待到日光明媚,光透过晶莹的花瓣,照出细腻的茎脉,美不胜收。 祝归璨站在树下,抬头望着,看见一个少年坐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头靠着树干,半眯着眼,极为享受的样子。他手里转着一枝棠梨花,花瓣上的露水被转落了下来,滴到祝归璨的头上。 祝归璨打量着,想不起来这少年究竟是谁。 “小璨,你爬上来,哥哥就把这个送给你,”少年靠着树,把手垂下来,棠梨花就悬在祝归璨的头上,祝归璨伸手想去拿,少年却一下缩回手,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听话,小璨。” 这个少年很奇怪,明明生了张疏离清俊的脸,可一旦有了神情,就如同这棠梨花一般,仿佛触手可及。 可是祝归璨怎么也抓不住。 她一时心悸,却发现眼前画面一转,她竟然回到了剪瞳山。 是她和韦山的居处,不远处有一汪湖水,她看见韦山坐在岸边垂钓,杨柳轻垂,春风轻拂过他的发丝。 她讶异,却还是走近,坐在他身边。 韦山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来一样,阖目无言,手里握着一根鱼竿。 他们静静地坐了很久,久到日光都快被云吞没。她看着湖面被风吹皱了,起了涟漪,又看见有几尾鱼在湖中沉沉浮浮,绕着鱼饵,却始终不肯上钩。她不禁想着,这些鱼,是不是也知道这是一个陷阱。 她不时打量着韦山,他始终如同一座雕塑一般,闭着眼,一动不动。 忽然,他猛地一抬鱼竿。祝归璨连忙站起来看,果然钓上来一尾红鳞鲤鱼。 “师父真厉害!” “你这丫头,一直在旁边东张西望,就是静不下心来,”韦山提着那尾鲤鱼,故作严肃地板着脸,一边往居处走一边说道,“今晚的东坡鱼,没你的份了。” 祝归璨一愣,一时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不是梦一场。可看着韦山渐行渐远,她一点也没有从梦里醒来的意思,她便赶忙追上去。 “不行不行,师父做的东坡鱼最好吃了!” 说这话时,是笑着,眼里却含着泪。 回到居处,趁着韦山在做饭,祝归璨在屋子里转了个遍。一切都是她熟悉的模样,她走进自己的卧房,发现自己的被褥被叠得整整齐齐。 她知道,一定是韦山替她叠的。 祝归璨看着,心猛地一抽,眼泪接连涌了出来。她扑到自己的床上,把头埋在被子里,被子有着刚被阳光晒过的干燥和柔软,她越陷越深,好似快要溺死在这短暂的温存里。 “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懒了。” 韦山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祝归璨连忙起身,抹了一把眼泪:“师父,我来了!” “真把你惯得没规矩了,菜都要上完了才知道来。”韦山一手端着东坡鱼,一手端着炒韭黄,往桌上摆,边说边瞥了祝归璨一眼,发现她眼眶红红,打趣道,“怎么还哭上了?是被师父做的菜馋哭了吗?” 祝归璨听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对啊,实在太馋了。” 韦山冷哼了一声,转身进了厨房,而祝归璨朝着他的背影,含着泪,喃喃道:“是好久没尝到师父的手艺了。” 她拿起木筷,也不顾礼节,自己先吃了起来。鱼肉化开在她的唇齿之间,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思念,顿觉鼻子酸涩,眼泪如同决堤般涌了出来。她不想被韦山发现异常,便埋着头,一个劲往嘴里送饭。 韦山走了过来,坐在她的对面,神情凝重:“徒儿。” 祝归璨的手一顿。 “徒儿,心乱则百病生,心静则万病息。” 祝归璨顿觉浑身一阵凉意,抬头看见韦山正面色肃然,凝视着她。 “师父......” 她哭着,哽咽着,已经无法说完一句话。她放下碗筷,想伸手去抓住韦山的手,可是韦山却消失不见。 忽然,祝归璨感到她身下的舟被一股力拉着游动起来,日光滚烫,浮动在她的脸上。 一切本就虚幻的场景,都消失了。 “阿澄,为何在此地?” 祝归璨睁开眼睛,舟已是停靠在岸边,她发现萧如拭几乎是半跪在地上,靠着木舟,伸手欲拉她起身,她连忙起身跪下:“归璨拜见太子殿下。” 萧如拭伸来的手在空中一顿,似是在犹豫。而当他看了一眼将头深埋的祝归璨,还是将手缩了回去:“我说过,不必多礼。” 祝归璨晃眼看到他的身后站着人,不敢多言,起身,却还是埋着头:“方才归璨想乘舟,观光荷塘,只是没想困意来袭,便倒在了木舟上......是归璨失礼了。” 萧如拭见状,也直起了身子,开口想说些什么,却是欲言又止。 他的左手背在身后,朝陈迹动了动手指,陈迹便低头离开了。 这下,这四周只剩下他们二人了。 萧如拭叹了口气,一脚踏上木舟。祝归璨本是站着,脚下的木舟因萧如拭的力而剧烈晃动,她一个重心不稳,往后倒去,而萧如拭向前迈了一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两人这才稳稳立住。 祝归璨看着萧如拭握住她的手,感到他的手掌极为温热,她的脸不禁发了烫,便轻轻抽了回来。萧如拭咳了一声,也缩回了手。 两人一时沉默,萧如拭便拿起船桨,坐下。祝归璨见状,虽心有疑惑,还是跟着坐下。 小舟浮在塘面上,划开残败的荷梗,池塘里的金鱼被惊动,迅速掠开。 “你喜欢吗?” 萧如拭划着舟,突然开口问。 “嗯?”祝归璨不知道他意向所指。 “敬忱王府,你喜欢吗?” 祝归璨对上萧如拭的目光,他已然抛下了往日的威严,眼神中流露着试探和期待。她愣愣地看着他,仿佛这个坐在她面前的不是太子之尊,而仅仅是与她平起平坐的平民之辈。 “回殿下,喜欢,甚是喜欢。” “那为何成日这般闷闷不乐?” “因为归璨自知身份低微,如鸠占鹊巢,配不上这......” “胡说,”萧如拭挺直着背,划着桨,“阿澄,别总是妄自菲薄。” 小舟不知不觉已经漂入荷塘深处,仍旧是一片荷梗,偶尔有几尾鱼游过,可水极深,看不见塘底。 “阿澄,这一切都是为你而建的。”萧如拭放下船桨,任由小舟漂浮在荷塘之上,他看着祝归璨,眼神是莫名的悲伤,“没有什么配不配得上,这里本就属于你。” 祝归璨愣愣地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承认,自打在敬忱王府住下时,她就总有种熟悉的感觉,尤其是见到这片荷塘,她最喜欢荷花了。 可是,萧如拭为何会如此了解她? “恕归璨冒昧,殿下与归璨从前有何渊源?为何殿下如此了解归璨?” “故知,”萧如拭顿了顿,身子微微向前倾,“阿澄,你我是故知。因你患了离魂症,你便不再记得我了。” “殿下的意思是,归璨一介草民,与殿下曾是好友?” “对。” “殿下,可以......” 祝归璨还想多问些自己的过往,却被萧如拭打断:“不知为何,今年的荷花开得格外少,败了以后也只剩几支荷梗了。” 他说着,将身子伸到舟外,伸手折了一朵莲蓬,递给祝归璨:“但莲子还很新鲜,尝尝吗?” 她看着萧如拭没有收手的意思,便接了下来:“多谢太子殿下。” 接着,她剥开莲蓬,取出莲子,一颗一颗地吃着,唇齿间满是清脆甘甜。 萧如拭看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可眼神里仍是莫名的悲伤。接着,他轻轻叹了口气,拿起船桨,拨开周围的荷梗,朝岸边划去。 两人一路无言。 小舟停在岸边时,萧如拭放下船桨,祝归璨也正好将莲子吃完,萧如拭顺手拿出了一条手绢递给她,她微微颔首,接下,仔细看后却是一愣——那手绢上的一角绣着一朵淡粉的荷花,擦拭嘴角时,甚至闻到了一股荷的清香。 她一时心悸,为何萧如拭会有女子的手绢?而且上面绣着的还是荷花? 可萧如拭似乎并不在意,递给她之后便起身。祝归璨见状,也起身。他伸手扶着她下了船:“小心些。” “多谢......” “别这么见外。我说了,我们是故知。故知之间,讲话不需要这般循规蹈矩。” “好的,归......我知道了。” “近些日子,东宫事务繁忙,我只得在宫里住下,以至许久没来陪你。等再过些时日,我便搬回王府,陪你。” 祝归璨忖度了一番言辞,开口道:“若实在繁忙,可以不用考虑我的。” “不必对此心怀芥蒂......”萧如拭看了一眼祝归璨,沉吟许久,却是话锋一转,“阿澄,你如实道来,你成日这般谨言慎行,是因为韦山吗?是因为韦山的死给你留下了阴霾,让你无法再次信任他人吗?” 祝归璨并未料到他会如此直白,一时惊异:“什么?” “我的随从告与我,那五年你在剪瞳山上与韦山相依为命,他成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挂念。可长绪二十三年,他忽然发难于你,遣你下山,以庄舒窈的身份入住庄府,让你与朝野之人产生纠葛。其心难测。” “你心有不甘,心有疑惑,却无人可说。” 祝归璨被他一连串的话语击中,心像是被人抓住,不断向外拉扯:“不,我只是不相信......” 而那置她于这般被动之境的罪魁祸首还在逼近:“你只是不信,像韦山这样百年难遇的天才,怎么会这样逝世?” 祝归璨心一沉,继而深吸一口气:“对,我就是不相信师父死了!” “为何?” 祝归璨欲言又止。 萧如拭见状,上前一步,解开自己的腰带。祝归璨连忙用手捂住眼睛,可萧如拭仍没停下手里的动作,掀开裙裾的一角,道:“长绪十九年,也就是祝......是你初见韦山那年。我不知你身在何处,费尽心思寻你。好不容易打听到你在剪瞳山,却不料在剪瞳山遭遇算计......” 祝归璨这才睁开眼睛,发现萧如拭的腰间赫然是一道凸起的暗红色疤痕。 “那时怕打草惊蛇,我只带了几个贴身侍卫,却是寡不敌众,加之我们之中出现了内鬼......有人在混战中朝我刺了一剑,我躲闪不及,腰间受了一剑,然后韦山带着他的几个弟子出现了,救下了我们。” “哪几个弟子?” “我身受重伤,能看清韦山的面容已是不易。” “所以......师父救了你,你知其武功高强,且心思缜密,怎么会被人下药、还在熟睡时被人放火烧死?” “是。”萧如拭系上了腰带,继续看着祝归璨,试图从她眼里看到一丝动容,“所以,其实我们一样,都想寻找韦山消失的真相。” “可在庄府那夜,你笃定直言师父逝世......” 萧如拭眸色一沉,挪开了目光:“那是因为庄将军在。” “为什么?” “有些事,如今尚不便告与你。你也不必再问。” 祝归璨还想开口说什么,可萧如拭却没有继续下去的意思,只是拂袖示意祝归璨继续行进。 抬眼间,便走到了风裳居。二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 “那我就先回房歇息了?”见萧如拭还没有要走的意思,祝归璨便试探着问。可萧如拭仍是半天没应,她便转身往屋里走,“归璨先行告辞。” “阿澄。”萧如拭忽而开口叫住她。 祝归璨回眸,却见萧如拭端手而立,眉目夹忧:“这世间多歧路而易亡羊,若你我携手并行,步月登云,定能无惧风雨,所向披靡。” 祝归璨看着他眼底,隐含坚定,只是淡淡一笑:“路漫漫其修远兮,人生在世,若无法历尽风雨上下求索,何谈‘披靡’?” 说罢,还不忘作揖行礼:“多谢太子殿下恩遇。归璨初出茅庐,颇有冒犯,望殿下谅解。” 这下轮到萧如拭一愣,他看着眼前的祝归璨,五年前那个稚气未脱的小姑娘,如今已是这般玲珑剔透。他只得轻笑,颔首道:“不必多礼。既是初出茅庐,那本宫便给你时间考虑,改日再议。” 祝归璨俯下的身子一僵,余光却见萧如拭渐行渐远。她直起身子来,脑中不知为何又浮现出他们二人第一次在吟宣阁相见的场景,灯火晦暗,而萧如拭温柔地看着她,承诺说要娶她。 可是,直到如今,萧如拭都没再提过这件事。 难道是他反悔了吗?可是,他又为何对她这般深情? 一加思索,祝归璨的头便隐隐作痛,她摇了摇头,只能安慰自己随遇而安,便不再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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