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燕回虽然平日里温润,可真正教起剑法来也绝对算的上严厉。卢玉翟当初摆拜到他门下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第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会被被师傅训到自己在被子里闷头哭。 实不相瞒,他都已经想好了到时候天下和无双被师傅练个半死的时候要怎么安慰他们,一展他大师兄的风采了————可惜姐弟俩没给他这个机会。 整整三个月,两个人每天的练习就只有刺、击香头和黄豆。 刺、击、刺、击。 就这么两个枯燥的动作,他们还能忍着天天练。 等到第三个月月末的时候,两个人的准头已经能达到十个中三四个了,宋燕回才开始教他们下一个动作。这个时候栖霞山的枫叶也已经全红了,层林尽染,宛若仙境。卢玉翟实在是忍不住了,找了天得空的下午拉他们姐弟去赏枫。 栖霞山位于摘星阁西面,地势高耸,因为整座山种满枫树而得名栖霞,在山腰处就可以看见无双城大部分的街道。山脚则是一片枣子树林,种金丝小枣。 金丝小枣是无双城几乎每栋酒楼都会卖的特产,无双城春夏气温都偏高些,平日里降雨不多,但是因为有一条运河穿城而过,所以湿度也不算低,这么个环境用来种枣子最好不过。产自无双城的金丝小枣因为枣子掰开时金黄色的果肉会呈丝状而得名,吃在口中甘如含蜜。 他们登山赏枫的时候,刚好可以和枣庄的大娘顺上一篮匡的枣儿,一边吃,一边踩着被晒得脆脆的枫树叶子慢悠悠的上山去。 无双城属于北离的偏北边一些,北国的秋,尤其是深秋,总有一种使人心潮澎湃的壮美。在凛冬到来之前,满城满山都会染上各种好看的颜色。主城区的火炬树之前还是绿里泛着橙,前几日已然全红了,除了火炬树,城里还穿插着栽了金黄的银杏和白桦,红黄绿交杂,连带着把那运河的水也染成了光彩夺目的样子。年纪尚小的孩子,就会去林子里捡树叶,相互拿树叶斗梗。 而栖霞山的颜色不同于主城,这里是热热烈烈的红。绛红、朱红、水红、橙红、枣红、灼红、殷红…还有天上也被染红的凤凰一般的火烧云,明明是微凉的深秋,却让人觉得这红把身子都给烧暖了。 他们三个没什么事,就在沿着山上的栈道一路走一路闲聊,等到天色微暗的时候,卢玉翟不知道为什么,硬要让他俩留下来,说是等会儿再回去。 于是等到篮子里最后一颗枣子也吃完的时候,他们的大师兄终于不再神神秘秘地,拿枪挑起前边的树枝丫子,带着他们离开了主要的栈道,七拐八拐来到一片山顶附近开阔的平地,“喏,看吧。” 从那片平地,可以把整座无双城尽收眼底。最亮最高的那栋楼是摘星阁,在它旁边也一闪一闪亮堂堂的是他们常去吃饭的主城区,那条亮晶晶的光带子则是波光粼粼的大运河。天色暗了,天上的星星升起来了,地上的灯火也点起来了;又或者也可能,是天上的星星掉了一把在人间,地上的灯火飘了几盏到天上。 天下觉得,这真是这辈子她见过最好看、最好看的地方了。 不过后来他们因为回去太晚,差点在山上迷路,被宋燕回罚拎水桶站了一个时辰这件事,就是后话了。 自那天从栖霞山回来,宋燕回也正式开始教他们剑招。他们学的第一个剑招,仍然是「刺」、和「击」。 「刺」,是经过臂的屈伸,用剑尖部位沿剑身方向直取对方身体任何部位。然而刺又有很多种:剑身呈程度面为平刺,剑身成竖直面叫立刺。结合刺剑的方向和步法、身法,则又有进刺、退刺、独立刺、跳步刺、腾空刺、换手刺、转身刺、连环刺。 「击」,是指用剑刃前端一至三寸处、也称三锋,急促抖腕发力如敲击钟磬。因为力度和位置的不同,同样可以分成很多种。击可上下点击,相似于点剑、崩剑;亦可左右斜击或平击。其中剑尖向小指一侧方向击出称“正击”,如向下、向左击头、击腕等举措;剑端向拇指一侧方向击出则为“还击”,如击耳、扣腕等。 而天下,也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了她练剑生涯中第一个瓶颈的。当然,这自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之前击香头和黄豆的练习,真要一板一眼地说,天下的准头要比无双好上一点点。 她很能静下心来,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就全然只专注在这件事情上,这很好。因为剑客出剑就应该干净利落,不加多余的动作,该朝一个方位刺击就朝一个方位刺击。出剑,当快、准、狠。 可是在学身法的时候,却是无双明显要更胜一筹。无双的动作不如天下的标准,可天下却不如无双身法灵动。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动作标标准准地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于是处处抠细节,可是身体却越发僵硬。 宋燕回很耐心的给她示范,可无论天下怎么试,都做不到像师父那样又标准有流畅的剑招。小姑娘便生自己的闷气,卢玉翟以前看她机灵得很,现在才发现他家的师妹犟起来比谁脑经都直,一个步法练不好便一直盯着练一百次、两百次。卢玉翟总觉得有好几次她都变得像个小炸药要一点就炸了,可是去和她搭话的时候,她还是如平常那般。 天下没有因为这个对谁发脾气,她只是对自己生气。 等到天下第二周还是停滞在跳步刺的练习,而无双已经比她快了两个动作的时候,卢玉翟有些替天下着急了。 面对瓶颈不避不逃知难而上的精神是好的,可是钻牛角尖尖却是要出大问题的。 在那天中午天下在平地把自己绊倒的时候,她抬起头便看到宋燕回一张皱着眉头的脸,“今日你不必练剑了。\" 她想说自己没摔着没伤着,可以继续练的,可师傅看起来似乎更不开心了,他厉声喝止了天下想要继续联系的想法,让她去清风阁自己看会儿书,要是想的话,去街上逛一逛也可以,尽管宋燕回清楚自己姑娘是决计不会去逛街去的。 她低头不想看师傅皱起的眉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无双在旁边看看她,又看看师傅,良久挠挠头说一句,“阿姐,你别急。\" 宋燕回晚上回自己厢房歇息的时候,看到他三师弟满脸怒色地站在他房间门口————脸色差到好像下一秒就能和他打起来。 “顺之,怎么了?\"宋燕回习惯了自己师弟地暴脾气,真是不明白这次他又是为什么发火。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他一听更气了,伸手就要拔剑,“你说说你!对天丫头这么苛刻干什么!不就是刚开始步法练不好吗?!你敢说你和她一般大的时候香头和黄豆击的准头有丫头好??” 他苦口婆心地劝,“何必呢,我看你不是这么没有耐心的人啊,无双城好不容易寻到了这么两块良材美玉,我们师兄弟几个讨论了几天也没讨论出来怎么教最合适, 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你倒好,直接把玉扔书房里去了!!” 宋燕回揉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我不是…我是害怕。” “怕?!”顺之把自己袖子卷起来,“我还真是给你气不会了,来来来,你倒是说说你怕什么?!” “我怕这孩子..成为下一个我。” 宋燕回当上无双城主之后心里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复兴无双城。 而复兴无双城最重要的事,莫过于打败雪月城。 他是一座城的人的希望,所以他必须想着,他的剑要如何胜得过雪月剑仙的剑。 他有他的执着。 执着是好事,也是很危险的事。因为有了执念,剑的分量会变重,但同时剑的束缚也一样会变多。而宋燕回最害怕、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在天下的剑上也看到这种执念。 复兴无双城的事,宋燕回一次也不曾在两个孩子面前提过。因为小孩子现在不需要想那么多,他们只要踏踏实实的、快快乐乐地练剑就好了。 于是在看到天下因为过于注重动作而丢失了步法的连贯和流畅,开始钻牛角尖,生出一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样子的时候,宋燕回害怕了。 步法失了灵活,是练剑初学者很常见的问题,他只要在这一点上加以指点,想来以天下的悟性,很快就能懂。 可宋燕回想看看天下遇到这个困难的时候自己会怎么办。在天下以后求剑的旅途中,她会遇到很多很多的问题,有些问题他知道答案,有些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天下总归是要自己去面对、去思考的。 在看到天下撞死胡同的那一刻宋燕回觉得,天下和曾经的自己,又或者也许是现在的自己很像。 于是那天晚上,宋燕回把天下单独叫了出来。 那时天色还不太暗,宋燕回没有带天下去校场,而是领着她从清风阁的后门出去,来到了城南角的一条运河的支流边上。 阵阵晚风吹响了松涛,一时间林子的喧嚣,清朗的月色,石缝中淙淙流淌的泉水,波光粼粼的河流,好像都变成了能够听懂的语言。 宋燕回看着那潺潺的河水,那水流的很慢,但是却永不停息。 “我还未出师的时候,经常来这条小河边练剑。河水总是流的很慢,于是我练剑也喜欢练的很慢。”他看向那河水,又好像在看着什么更远的地方,“但是河水总是会一直在流。” 天下看着师傅,觉得她好像明白师傅想说什么,可又觉得师傅在说的是什么别的更遥远一些的东西。 “你知道当初选拔赛上,我最喜欢你的剑招的哪一点吗?” 天下认真想了一会儿,“我出剑果断?” “你是打的挺狠的。”宋燕回会想起当初那个小丫头面对比她高了整整一个头的对手毫不怯场,越打越勇把对方揍趴下的样子,没忍住笑出了声,“但我最喜欢的呀,是你的剑「灵动」。” “「灵动」,”宋燕回低声喃喃这个词,“「灵动」…小天,这是非常难得的事情。” “所以我当初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最适合学行剑了。” “流畅无滞,挥攉潇洒,忽往复收,行多停少的行剑。” 他偏头望了望听到被夸奖有点点不好意思的小丫头,“你之前一直想把每个剑招的动作做的想我说的一样一分一毫都不差对不对?” “可你总做不到一模一样,于是你就在生自己的气。”他明明说着文句,可是听起来却像肯定句。“不要这样,小天。” “不要..不要生自己的气吗?”天下很通透,尽管似乎思考问题的角度和师傅并不一样,“因为生气也解决不了问题,所以与其生气,不如想想应该怎么改正?” 天下确实如宋燕回所说,是一点就通的孩子,“所以师傅才会说流水、说行剑,因为练剑之要,切忌停滞,应该身与剑合,剑与神合才对?” “这是一部分,”宋燕回觉得欣慰,也有些心疼她居然能说出「因为生气对解决问题没有用所以不养浪费精力在生气上」这种话,可这并不是他想告诉天下的重点,“小天,不要丢了你的灵动。” “也不要觉得我说的关于剑的每一句话都是对的。”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剑法,剑招,剑势,剑意。”宋燕回指向那河水,“我的剑意,生自于水。” “水是世界上最柔軟的物質,但是它卻可以穿透最堅硬的岩石。水无常形,你無法抓住水,你無法擊打它、傷害它。“他说着从河里舀起一捧水,又任由它从指缝间流走,“水可以变成任意的形状,它柔软、灵活,而河水又川流不息,永不停歇。” “绵延不绝,以无法为有法,以无限为有限”宋燕回好像没有把天下当成一个练剑的初学者,而是把她当作可以平等探讨剑术的对象,“小天,这是师傅的剑。” “可是师傅的剑就一定是最佳的吗?”宋燕回却突然话锋一转,“小天,你也可以有和师傅不一样的剑。我之前和你跟无双说,出剑要干净,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可是什么又是多余的动作呢?” “我所说的干净的动作,在任何情况下,都一定是最佳的动作吗?” “在你以后练剑的过程中你会遇到很多练师傅也没有办法解决的问题,有人会告诉应该这样,有人会告诉你应该那样,”宋燕回看着天下扬起的脸蛋和额头跟无双位置一模一样的朱砂痣,“你要自己去思考,去解决。什么对你最合适的,什么才是正确的。” “不必气恼,你没有什么值得自己生气的地方,你很好。”像是怕天下不相信似的,他说了两边,“你很好。” “你只是需要知道,你不要着急、不要生自己的气。” “对于自己的剑意,每个人都可以由不同的答案。我们可以有很多的答案。” “最重要的是,小天,什么才是你的剑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天下后来花了很久、很久才想明白。而那个时候的天下看向宋燕回,只是觉得————天底下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师傅了。 后来天下回到房间的时候,无双迷迷糊糊地刚睡下,“姐?你回来啦?” 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有些口齿不清的和他阿姐说,“姐…你练剑别着急…” 天下帮他压好被子,理好他有些不听话的碎头发,说,“放心,我没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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