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蜀之地有一城池，号称揽尽天下巨才，坐拥敌国之富，天下无双，是名无双城。 天启，雪月，慕凉，无双，是为天下四城。 而今天又是对于无双城来说很特别的一个日子。 天下无双城，天下第一武城。 既然是天下第一武城，那自然也不是那么好进的。平常日子非无双城的弟子出入无双城，必须要持有无双令。否则就会遭到无双城一众高手和弟子的追杀。唯独今天是个例外。 五年，无双城弟子的选拔每五年一次。 凡是有意向拜入无双城者，持有拜帖便可入城。 凡是入城者，十五岁以下的弟子皆可报名参与弟子选拔。 在选拔中表现优异的年轻后生，可以拜到长老门下，而最优秀的弟子，则有机会拜入当今城主————一剑断水，千江绝流的宋燕回门下。 离选拔赛还有两天，而报名处的队伍已经弯弯绕绕了两个街区了。 队伍当中的大多是各个世家门派推荐过来的公子少爷，身边有一两个丫鬟侍从是在正常不过的了；穿着千金裘和金丝锦衣也不足为奇。 在这一众锦衣玉食的少侠少女面前，两个穿着粗布衣的小萝卜头就显得格外奇怪，登记处已经招待了几十号报名者的大爷老早便乏了，一边想着怎么会有穿着这么寒酸的家仆，一边挥手想打发这两个不起眼的家伙，“无双城的弟子选拔必须本人亲自到场报名，回去告诉你家少爷小姐，要他们自己来排队。” “我们就是参赛者本人。”那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十岁出头，她也不生气，“我和我弟弟，两个人报名，无门无派，散人。” 老大爷一听便来了劲儿，“没有拜帖？” “没有拜帖。” 凡是有意向拜入无双城者，持有拜帖便可入城。 凡是入城者，十五岁以下的弟子皆可报名参与弟子选拔。 入城一定要有拜帖，可报名却未必需要拜帖。 意思是，即使没有拜帖，只要你有本事，也一样可以报名。 ————只要能躲过入城的盘查，和治安部队的追捕，凡·是·入·城·者，皆可参与选拔。 无双城每年这样的登记者不多，平均下来一年也才堪堪能有一个，不过巧的是这些人每一个，都在选拔赛上留下了姓名。 “好。今年终于来了两个有意思的。”那老大爷这么想着，“名字？” “万水。”女孩指指他身边的男孩子，“他叫千山。” “万水”，“千山”。 最近无双城的三长老心情不太好。当然，他不是摘星阁的长老，无双城主要管事的除了宋燕回，便是他两个师弟，分别当了二长老和三长老，五年一届的弟子选拔，他们自然也是要亲力亲为打点照看的。 “你说说这都是什么事儿！我就纳了闷了，真是活见久什么事都有，”刚好谈到今年的弟子选拔，三长老拍着桌子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这次的选拔赛来了两个没有拜帖的娃娃。我当是什么旷世奇才给我们无双城寻到了，结果你知道他们用的路数是什么？” 他闷了一大口茶，气的吹胡子瞪眼睛地，“是绣剑十九式！绣剑！十九式！” “那么多精英老字号门派出来的少爷小姐，硬生生没打过两个年纪最小的野路子！“ “丢人啊！！“ 《绣剑十九式》。 《绣剑十九式》、 与《五虎断山刀》，《大罗汉拳》并列江湖三大废物武学。 这本剑谱在江湖上很有名，三文钱一本，地摊上随处可见，乃是平常百姓拿来强身健体用的。 “不止呢，”一边慢悠悠喝茶的二长老没忍住添了一嘴，“上一场比赛那女娃娃还用了长生太极剑。” 少林寺外，武当山上，以及各大门派所驻地的附近，都会有大大小小的商铺，商铺里一般摆着各类秘籍，比如少林寺外就有不少《易经经》、《易筋金》和《意筋经》，武当山上的商铺则卖《长生太极剑》、《永生太极剑》、《生生太极拳》等等，这些无一例外都是假的，不过也有真的武谱卖，可卖得还不如假的那些好，比如《大罗汉拳》、《五虎断山刀》以及《绣剑十九式》，因为他们实在太普通了。 “用绣剑十九式和长生太极剑能打到决赛，倒是不容易了，”宋燕回宽容的笑笑，“说不定是下一个彭虎呢。” 绣剑十九式真正出名，靠的是一个人，叫彭虎，从小生于陋巷之中。 世人欺辱他，他便以拳头还之，结果当然是打不过，但是也没被打死。后来他的家乡被邻国攻下，那些欺辱他的大家子弟们都死了，他却磕磕绊绊地活了下来。最后从尸体堆里找了一把剑，开始闯荡江湖，他没有师门，不知从何处捡来一本剑谱，对着剑谱一日一日地练。剑谱上一共十九式，他练了十九年。直到四十岁了，他还籍籍无名。 后来江湖上出了个魔头叫卢摇花，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各大宗门组织了几次围剿都失败了，彭虎被她撞上了。两人便大战了一场，最后彭虎受了重伤，卢摇花则被一剑穿心。那一天起，彭虎开始名扬天下。世人想知道彭虎用的什么方式杀了卢摇花，彭虎说是用剑招，他对拜访的人演示了一下自己的剑术。来客大惊，随后大怒，拂袖而去。因为彭虎的那本剑谱，就是三文钱一本的《绣剑十九式》。可就是这绣剑十九式，他练了十九年，寒冬酷暑，白日黑夜，不停歇地练，练成了这一柄后来名扬天下的剑。 “这次的弟子选拔，倒是有些期待了啊。“ 十六强赛那天是初秋，不热不冷的温度，天上的云一片比一片白净，一片比一片轻。裁下来，宜绘唐寅的扇面，提杜牧的七绝。 无双弟子选拔，初赛和复赛不算什么。最有看头的，是决赛的十六强对决。而在十六强对决之前，还有个更有看头的东西———— 初代城主留下的无双剑匣。 在弟子选拔决赛前把无双剑匣拿出来展示一下也算是无双城的传统，然后在城主讲话，当然也无非是一些以武会友点到为止的客气话。走完流程就可以开始比赛了。 无双剑匣据说是无双城初代城主留下来的，近百年来再没有人能打开过它。大多数弟子第一次见还是很心潮澎湃的。当然，看久了————它也就是个落了灰还要擦干净、打又打不开的匣子罢了。 不过这种话大家也只敢在心里小声讲讲，是万万不可让城主和长老听到的。 万水也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一城地人要对一个不会说话的木匣子恭恭敬敬。一个木匣子还能成精了不成。可能是比较珍贵的遗产吧，她想。 在城主讲完话之后本来比赛就能开始了…本该是这个流程没错。 如果无双剑匣没有在一被搬到武场正中央展示的时候就发出剑鸣的话。 那栋金丝楠木的剑匣毫无征兆地开出两指，然后从中飞出来两柄剑———— 一把长六寸，重四斤，金色环首，通体玄色，剑身上附有鳞片状纹路。 叫破劫。 另一柄剑身莹蓝，两头尖，中间粗，枣核形，通体银质，刻着祥云状纹样。 叫云梭。 万水还有些没缓过神，因为她和弟弟没有拜帖，也自然没有观战席的座位。她原本和弟弟挤在一堆人中间等着开幕结束好去候场区，现在那些围在她的人都散开来了————因为那柄黑色的叫破劫的剑，飞过了金碧辉煌的高台之上端坐着的的无双城长老、飞过那些在荫凉底下被下人伺候的舒舒服服的小姐少爷、飞过了黑压压看热闹地观众，她面前停了下来。 而那把叫云梭的剑，则停在了她阿弟的面前。 尽管从进无双城开始她和弟弟就觉得心口一直有一股暖流荡漾，恁是凭他俩在医馆跑过一年腿的经历，也没看出来这到底是什么病。 结果今天本来是他们准备在擂台上大展身手拜师的机会，偏偏被一把莫名其妙飞到他们面前的剑给搅了。 饶是姐弟俩自己，也没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还是看台上的三长老一把跳起来，使劲儿拍了下愣神的宋燕回，“愣着干什么？！收徒啊！！” 尔后又冲站在那里愣头愣脑的姐弟俩喊，“你们也愣着干什么？！拜师啊！” “谁拜师？“千山顺手把云梭拿过来在手里掂量掂量，听到这话更懵了。 “凭什么？”他姐姐倒是终于反应过来了，却眼睛瞪得像对小铜铃，“我不服！” 这张口的一句“我不服“属实也把长老们给弄不明白了。 那女孩子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侮辱，“那是不是随便哪个阿猫阿狗把这个剑匣弄开了，你们都会收他为徒？” “我和阿弟到这里，是想凭自己的本事拜师，我拜的、是一剑断水千江绝流的当今无双城城主，不是这个在城里摆了几百年的木头匣子！！”她越说越激动，之前海选打架打完气不喘脸不红，现在脸从耳朵根子一路噌噌噌给气红了上去。 “若是别人开了这剑匣，你们要收谁便收谁，我碍不着你们。可是因为这个要收我，我不服！” 她那时十岁出头，不过小萝卜点一个，脸都被气红了，她和弟弟并排站着，弟弟手里握了一只云梭，她手里拿着破劫，怕是剑都快要抵上和人一般高了。 她站在无双城擂台之上，与她遥遥相对的八十一级台阶上坐着那些被她的话吓的瞠目结舌的长老，她目光越过那群长老，与坐在主位的宋燕回对上，彼时还是个小奶包子的天下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地朝他说，“我不服。” 不止是万水的脸被气红了，三长老的脸也被气的够呛，“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憨丫头片子！！知不知道摆在你面前的是什么？！！“他兴许真是被气昏了头，一时间竟对两个没入金刚凡境的孩子用上了自在地境的威压。 “不可！“跨了两个境界的威压，哪是两个没有师傅指导，武功全靠自己入门的两个小孩子能扛下来的，宋燕回一惊，刚想伸手制止，却有”人“比他更快。 万水和千山只觉得头顶有千钧坠压着，那股力道几乎压得他们要跪到地上去，就连呼吸也是沉重的、搀着血的。 可这对姐弟偏不要跪。 那柄破劫和云梭，却也像感受到了他俩的意愿似的，咻地发出一声嗡鸣，以这对姐弟为中心荡起一阵气浪，全然挡下了那震威压，周围修为稍微低一点的小姐少爷，皆是一阵踉跄。 “你们姐弟俩今年十岁，“宋燕回从城主的位子上起身，一步一步走下那台阶，他走得很慢，所以从他走到姐弟俩面前的功夫，刚好够他把这些话说完，“可这里参赛者最大的，比你们大了五岁，并且全部都来自江湖的老字号，从小就接受了家族最好的教育。“ “而你们无门无派，和他们一起打，吃的亏不小。” “没关系。“ 小女孩摇摇头，“擂台之上，不凭年纪，也不凭家世说话。” “是啊，“那个男孩儿一脸无所谓地耸耸肩膀，“若是他们都厉害，那我和阿姐就变得比他们还要厉害就是了。” 场下一片哗然。 实在好狂妄的小孩儿。 可是行走江湖，年纪小了对方便会让着你吗？ 年纪小了，天灾人祸便不会来了吗？ “我和我阿弟，无门无派，双亲早逝，穿的百衲衣，吃的百家饭。” 万岁和千山穿的干净朴素，不是什么多么名贵的衣服，但却是他们唯一两件没什么补丁的衣服。他们比同龄人要黑上一点点，手上因为干活所磨出的老茧也比同龄人要多一点点，可是他们看向宋燕回眼中理所当然的神情，却比同龄人面对无双城城主唯唯诺诺的样子要神气了不止一点点。 “《绣剑十九式》是路边旧书摊三文一本买的，《长生太极剑》贵了些，武当山下五文钱一本！” “拿的第一把刀，是在餐馆厨房打的下手时拿的菜刀！” “也在药馆跑腿，学过点针灸点穴的皮毛！” 孩童时期打下的武功基础似乎很重要的。几乎所有的江湖名门，都会在孩子小时候不惜血本花最多的精力、请最好的老师。山珍海味之类适当的补品也不在话下。 万水和千山自然是没有这些的。 他们没有老师，可是厨房里宰牛的师傅教了他们怎么拿刀。 他们没有山珍海味，可是药房里抓药的老爷子教了他们哪里的山沟能找到药房缺的草药，哪里的山路更好爬。 他们没有家传武学，可是省吃俭用攒下来的十文钱足够他们买来《绣剑十九式》和《长生太极剑》。 “就凭这些，我们一路跌打滚爬到了这里！” “就凭这些，我们想要拜师无双城城主！“ 从澜沧江的难民营，到入围无双城的决赛有五年。 万水和千山觉得这没什么的，今天来到这里比赛的每一个人都度过了一个五年，不过是每个人的五年都不一样而已。 宋燕回听了不怒反笑。“就凭这些？” “对！就凭这些。“ 若是在任何时候任何人说出这句话，都一定不会有人当真。可偏偏就是说出这句话的两个孩子，在半刻钟前引起了无双城百年来都不曾开启的剑匣的共鸣。 一下叫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们叫什么名字？” “万水。”她补充道，“万水千山的万水。” “千山。”她弟弟朝宋燕回也笑笑，“万水千山的千山。” “好，”宋燕回满意地点头，仿佛自己也是这参加选拔的少年郎，“那我这个城主，就等着你们姐弟夺下这次选拔赛的头筹！” 最后万水和千山两人都挂着彩站在领奖台上给宋燕回倒拜师茶的时候的样子属实说不上优雅。他俩唯二没有补丁的衣服也已经破破烂烂染着血了。 天下嘴角还沾着血，可是端给宋燕回的茶却还是稳稳当当的。 “前辈！”那小包子这才露出孩子气的笑和一嘴的白牙，“我说要拜师，那便一定说到做到！“ 那是她五年前和弟弟一起说过的话。 万水、千山。 ……万水、千山。 啊…是了，他怎么没有想到呢，宋燕回恍惚间想起来，那是他当初在澜沧江一剑断水时用的剑招。 原来是那时的少年啊。 他单膝跪下，和两个孩子的视线平视，一字一句慢慢地、用在场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从今以后，你不叫万水。” “你叫天下，”他将一只手搭在女孩儿肩上，另一只手搭上她弟弟，“你叫无双。” “天下无双的天下；天下无双的无双。” 天下和无双拜师的故事，在很久以后成了无双城…啊，那时候应该叫天下无双城，最脍炙人口的、茶楼说书人必说的最经典的段子。尽管在那之前….还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 但天下和无双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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