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山,逍遥观。 神像在上,遍布于整座道观,受万千信徒朝拜。 三清殿供奉着元始天尊、灵宝天尊、道德天尊三位天尊,是道观里为首的一重殿。 之后是玉帝殿、王母殿,偏殿有南极殿、元辰殿,是供奉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南极仙翁、斗姆元君的殿堂。 虽然凡人向以上众仙祈福,所求之事,尽能求仁得仁不在话下,可这些个主殿,都不是二月十五春日时最热闹的殿。 需得知,春日百花放,乃是人间好时光,月老祠香火极盛,观音殿里也不遑多让,前者求姻缘,后者求子嗣,都是这一日门槛被踏破的神殿。 遥观此间,这日最为冷落的殿,是长生殿。 长生殿,来这里的人,所求之事,不过是求此世长生,求来世福泽,求生生世世寿终正寝。 殿里铺设极简,香炉里只插了三支线香,氤氲飘着绕绕的白烟。 殿中无神像,铺设极简单。 除了吊在檁柱上的莲花经幡、从“天”到“地”旋转燃烧着的长寿香以外,只是北、东、西三面墙壁上,画满了壁画。 壁画上,画的是各个朝代闻名于世的长生之人,与其从前行善施德而至长生的故事。 长生殿中央,置放了香案和牌位佛龛,地上摆了一个蒲团。 那蒲团上绣着九瓣莲花,莲花之上,白若月跪在上面,对着供奉了范青许灵位的香案拜了三拜。 她为范青许祈福,心里默念着,只求他早日入轮回,早早投胎去,这样两人才能有机会再续前缘。 公子说过的,若有来世,必不放她走了……白若月好似总能在深夜里,于梦中重听公子这句话。 她想,若有来世,她也必不会走了。她一定守着公子,让公子尝遍红尘苦乐哀喜,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莲花蒲团上的女子,双手高举,对天一拜,长长叩首后,才敛衣起身,走出长生殿。 那重重白纱的裙摆才迈过门槛,就见长生殿外不远处,站着一个老者,白发、金冠、银袍,手里拿着一柄拂尘,正在看着他。 那副神情,好像打量了她许久。 太白金星作别玄真君后,领了太上老君赠的仙丹,无事便化作一位老者模样,在逍遥观里闲逛。 道观里香火旺得呛人,他便寻了在逍遥观位置最高、人最少的长生殿,想远眺人间。 他见长生殿里跪着的姑娘,觉得好生有趣,便在殿外冷眼瞧着。 白若月回望长生殿中,并无他人,想来老者有求于自己。便指着殿里飞扬的经幡和高挂的长寿香,问道:“老人家,可是需要帮忙点香?”烛台放得老高,长寿香挂得更高,她估计老人家够不着那火去燃香。 太白金星冲着她哈哈大笑:“明明是个小蛇妖,竟然敢来神仙道场!不怕遇到老道士、捉妖师拿了去?这也是奇了!” “敢问阁下是?” “你且先答来!不晓得妖魔鬼怪入不得佛、道之门?” 这老者说话并不客气,可也没有恶意,倒像是真的迷惘,奇怪于她的做法。 白若月施施然躬身施了一礼,道:“我是蛇妖,可我不做坏事,怎么不能来呢?” 她顿了一下,又道:“凡人俗话说得好,僧道门前鬼怪多,鬼怪都来得,我怎么就来不得?我不嫌弃这里污糟,还肯信神仙,拜上一拜,足见我心诚。神仙不保护我,还要捉我?这什么道理?” “哈哈哈!有理!有理!说得正是呢!”太白金星捋着胡须,笑开了花,问道:“傻孩子,今日都是穿红戴绿求姻缘的,你怎么穿了一身白?须知人间白事、红事礼法众多,不论言、行、举、止,都有其定数。” 白若月点点头,承了老者提醒她的好意,“我晓得。我这一身霜白缟素,是要守丧。” “呵!还是个通人事的蛇妖。且说来,你给谁守丧?” “我家公子。”白若月想了想,又补充道:“公子这一世,活得极是不易。他离去时,孑然一身,我为他服白衣,为他燃长生香,是我能给他做的为数不多的事情了。” 太白金星抖了抖手中拂尘,“那还是不够通人事。人间只有妻子给亡夫守丧的,可没有家里宠物给主人守丧的说法。” 白若月抿了抿唇,偷偷叹了口气,这老者怎好似偏同她作对,可仍旧拘着礼仪,说道:“那公子就是我亡夫。” 太白金星见小蛇妖被自己说急了,觉得好生有趣。好奇她能有多少耐心,便继续道:“可他是人,你是妖啊。” 白若月知晓,她说不过老者,并不是因为自己道行浅,懂得少,而是老者一语中的,戳到了要害。 她不再掩饰,长长嘘了一口气,服软似地叹息一句,“老人家,别取笑我了。公子他,早死了啊。” “知晓他死了,还给他供奉长生殿的灵位?” “我家公子上一辈子枉死,不肯投胎去,我为他守丧,待他投胎下世为人而止。我在青城山待了几年,我知晓,这里离神仙最近,希望神仙听得我的真心,劝说他早早投胎去。”白若月看着太白金星,“我烧香拜神,所求便是如此。” “小蛇妖可知六道轮回?” “知啊。” “那你如何确定你家公子来世是人呢?”太白金星捋着胡须,摇摇头,“啧”了一声:“不对,不对!是人也不是好事,人妖殊途,必遭天谴。” “是啊……我听黑白无常说,人妖生情,会被六界掌司捉去惩罚的,横竖上一世,我与他是不能在一起的。” 太白金星:“那你想不想和你的公子在一起?” “人妖殊途,我知道的。”白若月说:“他若这世投胎为人,我还变成小白蛇,默默守着他便是。这一世,我只求我能保护他,让他长命百岁,不受人欺负。” “可他会爱上旁的女子,会娶妻生子,备不住还妻妾成群,若是如此,你心里不会酸溜溜的?不会忍不住化成人形去分他的情感?” 太白金星又感慨道:“色字头上一把刀,能忍得,已是人间之大难。而贪字,头上是只顾眼下的‘今’,人性如此,喜欢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管明日会坏了什么道去啊。你动了凡心,必为人性所左右,色之一字已是奇难,贪之一字,又当如何渡啊?” “老人家,你说的我不是很懂,可听着有些道理。” 白若月望着山下川流不息的往来人群,似在同自己说话,幽幽叹道:“那我还是希望他变成妖吧,这样妖和妖在一起,总归没有错处。他将我当只小蛇也好,当做娘子也罢,只要我们不遭天谴,不坏六界的法度,他能活得长些,不受苦受难就好啊……” “小蛇妖,道法还是需得修啊!佛祖说众生皆苦,活着就是苦,哪有不受苦受难的人呢?” “那要怎么办?” 太白金星慈眉善目地笑着坐到石桌边,望着青城山山间上飘过的浮云,眼中似穿过万年,悠悠说了一句,“你修仙,点化他啊。” “我可以修仙么?” “凡有九窍者,皆可修仙。古木成精、畜生为妖,只要一心向道,行正道,自是可以。[2] “那我修仙。”白若月敛了裙摆,低头垂眸,跪在太白金星面前,行一大礼,“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本是太白金星瞧上了这个心思单纯的小蛇妖,要收做徒弟,偏不肯直说来,只一步一步劝化她入了自己的局。 他明明心里很是得意,可面上仍是原先那副慈悲样,故意地拍了怕胸脯,佯装叫道:“哎呦呦,吓坏老人家了!你怎么知道我能帮你修仙?” 白若月仍跪在地上,仰着头,认真回答:“你身后有仙气,我早看出来了。” “狡猾的小蛇妖。”太白金星笑笑,这小蛇妖一会儿傻一会精的,倒是个至诚至真的性子。他不答话,又问:“你是如何知晓你家公子是不肯投胎的?” “我把我的银鳞幻化成了一道符印,放到了他身上。只要他投胎,只要他是活的,我就能找到他。可我等了很久,都没能等来消息。也许,他还在睡觉。” “不急。好多魂魄要过奈何桥去地狱的,地狱里头统共有十个阎王殿,里面有六个殿王,各有一副十八层地狱,这一路走来,要一百零八道地狱要过,道阻且长,投胎很慢的。” “那……”白若月愁容爬上眉梢,低声自语:“那岂不是很难捱……” 太白金星将拂尘换了一边倚在胸前,顺势点了点她肩膀:“起来吧。我缺个看星盘的小徒弟,要至纯的性子才行。” 这意思是同意收徒了?还是没同意?白若月不敢起,只问:“星盘是什么?我不懂。”又忙补了一句:“可我愿意学。” 太白金星指着朝西的天,说道:“前些时日,我见西方星动异常,是以提前禀告玉帝。后来,便听闻东大泽泛滥,人间有灾。” “神仙们提前知晓东大泽有灾?”白若月蹙起了眉,“可东大泽仍是发了大水,淹死了很多人啊?” “星盘嘛,观天象而知命数。看星盘之人,只需看懂它的变化,是吉是灾便好。”太白金星从容又淡然,解释道:“此乃自然之法则,沧海变桑田,海枯到石烂,而后,水又落,石又出,总有变化。” 太白金星觉得这说法对她来说有些难,又道:“对你而言,看星盘并不难,难的是这差事,无聊又漫长。” 漫长?能有多漫长? 白若月曾困于蛇身十几年,从她懂得些人语开始,没有一日不想成为陪在范青许身边的那个人。她懂得何种煎熬叫做度日如年,亦晓得,守得月开见月明的值得之处。 如今,有一个机会摆在她眼前,她要去争取,要去修仙,要去做那些可以让公子好生活得长长久久的事情。 白若月沉思片刻,“我……师父,我要先同你说,我有罪的。是以,你在要收我做徒弟之前,可要先听听我的罪过?” 太白金星:“罪过?呵呵,说来听听!你倒是诚实。” 白若月:“东大泽发水那夜,公子被捉进大牢,我该是从东大泽上岸去,可那时的我怒了,已控制不得自己的情绪。我知晓我是妖,可不知自己的妖法有何缘由,可我确实见得,东大泽涨的那水同我的愤怒,一并涌了起来。” “陷山为海,是不是也有我的过失?” “且,我那日杀了人。县令伤人,杀了一十三口性命,我,我将他杀了。” 太白金星听完这话,也咂摸出味儿来了,小蛇妖以为是自己的愿意而导致水泛滥,便说:“东大泽之灾祸,此乃天谴,与你何干?” “与我无关?” “自是无关。你不过区区一个小蛇妖,你能抵得过雷公电母布雨龙王?”太白金星无奈道:“你真当你一只小蛇妖能翻云覆雨?把自己看忒高了些!” 白若月:“……啊。” “我来寻你前,见过青城山的土地仙,你的过往我尽数知晓。那作恶的人,你不杀他,那日他也会葬身鱼腹,他的死,于你无碍。” 太白金星又笑道:“蛇妖为救书生,渡劫化人。而后,你的公子却死了,你就在这一带做好事,替他祈福。我觉得,若是他真的变成妖,你好好带他修仙,也是你的造化呢。” 太白金星起身站了起来,隐了身形,唤来一朵云,“走吧。” “师父,那我可以回来看我的公子么?” “你是帮我看星盘,又不是坐牢。太白殿人不多,你可以每日都下凡,看看你家公子投胎没。” “真的?”白若月两眼放光,欣喜溢于言表。 “不过啊,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啧啧,不过,天上的一天,其实也没有很长。”太白金星踏上祥云,“凡间嘛,估计三五百年,他总会投胎的。” 白若月想了想,那岂不是于人间的角度,很久见不到范青许?“那师父你等等我,我去和公子告别。” “不急,我本就要去人间听曲,明日此时,我带你上南天门。”南天门乃是天庭之界,出入必经之地。他总得带小徒弟认认天兵天将,免得出入被拷问。 “哦。那师父爱听什么曲?” “我有位好友,乃守护度朔山之神,你应当唤他做师叔的。他最擅长弹古琴,听君一曲,如清泉涤耳,那仙乐袅袅,使耳暂明。凡是他弹的曲子,我都爱听。” “师叔他在人间?” “我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只知道他要历劫,历尽六道轮回之劫。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到他。他不在,那伏羲琴都没人弹,我好久没听过好听的曲子了,只能去人间游荡,聊做安慰。”太白金星边走边幻化成一个年轻男子模样,身影慢慢消失于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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