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老四得意地仰起头,刚才受宋云书威胁时的狼狈迅速消失。 他的脸上带着吊诡的笑容,抬手指向宋云书身后的赵枕流:“大人,就是他,他是前朝乱臣贼子赵处道的儿子!竹下斋包庇于他,甚至让他做管事、在笔墨纸张里做手脚,分明就是想助他起势乱政!” 此言一出,公堂里一片哗然。 就是李太守转着扳指的动作都停了下来。 他们齐刷刷地看向赵枕流,或是警惕、或是厌恶、或是恐惧。 宋云书也看着他,眸中尽是不解。 赵处道,前朝太宰,当年威风八面的第一权臣,最大的错处就是在夺嫡中站了太子,还想要对其他的皇子王孙赶尽杀绝。 而在照宁帝登基后的清算中,又被查出了前代皇族后人的身份,判处乱政之罪,最终被施以极刑,曝尸三月,最后尸骨不明。 事实上,赵处道作为太宰的政绩无可指摘,就是贪心不足,手段又过于毒辣。 前朝那位太子除去嫡出以外,毫无才能,性情暴虐,贪恋美色,赵处道为了控制他作为傀儡来保证自己掌权,对他的要求无不满足,而且自己也要分去一半。 就如后宫采选家人子本是四年一回,但因戾太子之故,赵处道不仅令人长期在民间寻找美人,还将采选制度改为一年一次大选官家女子,两次小选民间女子。 此外,赵处道在征战中常有屠城之举,甚至有喜食人血的名声传出。 在照宁帝登基后,许多皇室不该有的罪名,就更是通通归结到了赵处道的身上。 传至民间,赵处道之名竟能止三岁小儿夜啼。 说他想改司马家的江山姓赵是假的,但他也确然算不上好人——至少在照宁帝查出他前代皇族遗孤的身份前,他自己都不知道这回事。 宋云书的眼底闪过细碎的复杂心绪,却还是全部掩下,向李太守道:“他的确是罪臣之后,可他只是一个舞姬的遗腹子,甚至都没见过赵处道,又凭什么说——” 反贼的儿子也一定会是反贼? 她有千般万般的理由为他辩解,可却偏偏被赵枕流自己打断了。 他上前跪下,俯首,掷地有声地道:“是,我是赵处道的遗嗣。” 宋云书一时无话。 而此话一出,张老四的神色登时更加趾高气扬起来。 他一手指着赵枕流,一边急切地道:“他与赵处道的旧部有勾结!我与他住得近,从前是亲眼见过有打扮奇怪的人来找他的!我还去听了墙角,绝对是赵氏旧部!” 李太守的脑袋钝钝地疼,不由得大喝一声:“你怎不早日上报!” “因为、因为,”张老四的气焰低了些,有些结巴道,“因为那个人已经死了……” 像是害怕赵枕流抓着这个说事,他又赶忙指天发誓,向李太守补充道:“但是草民绝对没说一句谎话!大人明察!” “死无对证,你想要大人怎么查?”宋云书反唇相讥。 李太守也问道:“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张老四想了想,咬牙道:“草民、草民……知道那反贼的葬身地,大人若派人去挖坟掘尸,或可找出别的证据!” 既是赵氏旧部,说不定身上有什么刺青信物也说不定。 大雍的名门士族是有这样的习俗的。 宋云书偏过头,咄咄逼人地问:“你又无证据证明那当真是赵氏旧部,却要让大人去挖坟求证?如若不是呢?那可就惊扰了鬼神,是要拖尔等下黄泉去的!” 大雍信佛者甚众,看重因果轮回之说的人也多。 张老四听完果然颤了颤,没敢再说,只是拱手道:“……还请大人拿个主意。” 偏那李太守也是个信佛之人,犹豫了一会儿,将矛头转向了赵枕流:“你说实话,是不是当真与赵氏旧部有所牵连,意欲叛国谋逆?” 张老四顿时吵嚷起来:“大人您这么问,他哪里会承认!” 赵枕流跪伏在地,久久没有说话。 宋云书上前,语调铿锵:“大人,无证不能成罪!眼前的证据虚实难辨,若要以此来定罪,一旦有人刻意陷害,冤案必增!” 李太守眉头紧拧,呵斥道:“大胆!” 可这也恰恰说明宋云书的话不无道理。 堂下气氛僵持。 李太守思索半晌想不出法子,抬手招了长随,小声叮嘱:“去请司谏过来。” 连庐江都有登闻鼓院,扬州城自然也有,作为另一个断案机构,与府衙享有几乎等同的权力,还不用受地方势力的牵制。 秉持着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受苦的理念,李太守决定再拉个担责的过来。 等人约莫用了一盏茶的工夫。 堂下闹哄哄的人也不吵了,各自靠着自己那边休养生息。 张老四与姜氏夫妇不大熟悉,站在一处面面相觑;而宋云书看不过眼,将长跪在堂前的赵枕流拉了起来,给他拍去身上的灰。 她的语调很低,听不出情绪:“够了,没定你的罪呢。” 赵枕流怔怔地张了张嘴:“我——” “如果是道歉,不必现在说,”宋云书拍了拍他的肩,终于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这是第三次,赵枕流。” 赵枕流从她的眼睛里只看见了平静。 可就是这平静才让他惶恐。 第三次欺骗。 从前她说过的,事不过三。 赵枕流下意识伸手去拽她的袖角,却被她看似不经意地拂开。 他抿了抿唇,低声唤:“云娘,别生气。” 宋云书转过头去,合上眼,闭目养神:“回去再跟你算账。” 赵枕流失落地握住空荡荡的指尖,轻轻应了一声。 司谏进了门,却不只是一人,身侧还有名贵妇人。 细细看去就能发现,司谏甚至比贵妇人还有落后半步,隐有以贵妇人为尊的意思。 贵妇人的裙裳是用金银淬炼出的细丝明暗绣制,白日里一眼看过去是藤萝缠枝,定睛一看又是银光粼粼的凤穿牡丹,毫不顾及地从地上拖曳而过,裙摆颇有步步生莲的意境。 过于雍容华美的装扮往往压人,可她轻轻松松也就支起了这一身的气派。 这样的人,宋云书也只见过一个。 她慢慢地蹙起了眉,眸色落定在来人手腕上缠绕了好几圈的一百零八子上。 “云娘怎么在这儿呢?”萧夫人含笑着看了她一眼,与她错肩而过,“看来咱们果然很有缘分呢。” 宋云书也掩袖含羞道:“云娘也甚是想念伯母呢。” 然而两人心底下打着什么算盘就没人知道了。 从张老四的背后,宋云书查到了王家手笔,可她也没想到,这么桩小事竟也能惊动了萧夫人亲自出来,实在是太过奇怪。 高堂上的李太守站起身来,与司谏和萧夫人互见了礼。 李太守捋着胡须恭维道:“萧夫人今儿怎么也来我这公堂上了?这儿乱的很,您再被人冲撞了可就不好了?” 他可以不站任何一边,但却要对哪边都保持和气。 这方是他纵横官场几十年如鱼得水的法门。 萧夫人笑说:“刚才我与司谏正议事呢,来人说你这儿办了件很有意思的案子,我可不就来听个趣儿。” 司谏朝李太守使了个眼色,附和道:“赶紧开堂吧。” 李太守略一迟疑,小心问道:“您是说……有趣?” 不管是命案还是叛贼,都不是能轻拿轻放的案件才是啊? “可不有趣儿么?”萧夫人笑眼看了眼下头乌泱泱的人头,轻声道,“先父当年遭赵太宰冤杀,今日我倒听说,赵太宰有位后人在这儿呢。” 李太守:“……” 懂了,来寻仇的。 司谏道:“赶忙着些吧,待会儿天使要到了,你这案子可再耽搁不得。” 但李太守的眼中还是冒出了疑问。 司谏对这位老友的德行很头疼,还是匆匆解释道:“是萧夫人家里的大喜事,你可别耽搁了,快开堂去!” 大喜事。 那当然就是会稽王氏与承德秦氏的联姻,终于在圣上那儿谋了个好彩头。 李太守满足了好奇心,这才叫人给两位分别端了椅子上来。 他再咳嗽一声,手里一拍惊堂木,大声道:“升堂!” 于是在旁边记录的主簿上前来,再次重复了一遍案情经过,又将上一段堂下争论的过程复述了一遍,算得上是案情回顾。 姜氏夫妇又开始哭哭啼啼地诉苦,张老四在他们旁边扶着人帮擦泪,还时不时仇恨地望一眼宋云书,倒真像是在为他们打抱不平。 宋云书并不在乎,坚持自己的观点:“大人,证据不明,真假存疑,决不能以此轻易定罪,容易让百姓们日后遭受更多冤屈!” 李太守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转头问:“司谏,你怎么看?” 司谏:“……” 他就说黄鼠狼没事儿干什么给鸡拜年,感情是拖他下水来了。 司谏无言地剜了李太守一眼,思忖道:“这话说得有理。” “但叛国谋反兹事体大,恐怕是……”李太守也犹豫得很。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萧夫人接过了他没说完的话,眼中带着浅笑,转过宋云书,再落至赵枕流的身上,“既关乎叛国,那不如就去掘坟查验身份,若错了,那也是为澄清叛国案件出了力,风光重葬以表谢意就是了。” 李太守:“……啊?” 萧夫人保养得无瑕的指尖划过念珠,和蔼可亲地反问:“不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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